楊重踏著緩慢的步子,沿著一道烏瓦白牆向西院走過去。西院毗鄰著後府的花園,位置偏僻,環境卻很幽靜,是柳景通在留守府中暫時撥給他的住處。將楊重安置到西院時,柳景通還曾為準備不周、陳設粗陋連連不停地抱歉,殷勤得讓楊重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即便是按照慣於錦衣玉食的楊重的標準,這裏的一切也都無可挑剔,百寶架上的玉器價值連城,廊下伺候的婢女都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要說這裏粗陋,那大唐的皇宮最多也隻能算是間茅屋了。
楊重知道,柳景通的殷勤必須一分一毫地捏碎了,仔細敲抖掉外頭的偽裝,再跟當時的情景局勢捏在一處,才能分辨得出真假。就比如剛才商議竇案時,柳景通一直都在毫不自嫌羅嗦地頌揚著使君的政績,一麵還慷慨激昂地說:“使君臨行時特意囑咐我洛州大小官員,一定要殫精竭慮輔助楊少卿捉拿竇賊,為民除害,義不容辭。”話音還未落定,一聽楊重說要調屯營兵助防,這個老狐狸轉臉就不冷不熱地丟下一句:“茲事體大,下官不敢擅自作主,還是上奏朝廷以待定奪為好。”無論楊重再怎麼說事急從權,柳景通都隻是搖頭。
是啊,楊重哭笑不得地歎了口氣,在心中默想:洛州刺史這一走,不管是捉拿竇無梁也好,還是宛娘的死活也好,於柳景通而言都已沒有什麼利害關係,大可不必再陪自己趟這塘渾水。若是自己處在柳景通的位置上,隻這麼給人一顆軟釘子碰也都還算是客氣的,說不定會做得更絕更狠。
不知不覺中,楊重已經走到了後府的花園裏。
在那扶疏的林木中有一樹梅花正開得鮮豔,枝頭的積雪映襯著白梅,不仔細看根本就分不清楚哪裏是雪,哪裏是花,一段暗香幽來,柔弱地包裹起人的五官六識,絲絲沁人心脾。楊重不由在梅樹下站住了腳,抬頭望向高處那些潔白如雪的五瓣花朵。
拖著傷後初愈的身體四處奔走,每踏出一步都讓楊重覺得很累,這已經不僅隻是身體上的疲倦了。
大唐的官員眾多,黜降謫落更如家常便飯,其實在京中時,身為大理寺主管官員的楊重遠要比現在忙得多。清晨即起,深夜才息,每天都要閱讀無數的卷宗,廷論、會議、審訊、批斷,案件一個接著一個,永遠不會有停止的時候。有的時候,楊重甚至覺得自己就是一架帶著機括的木人,上麵安了個會讀會看會辨析的腦袋,下麵安了一隻會寫會批的手,一旦開動,就好像永遠都不會停頓下來,生殺予奪都隻是一種程序。晚上回到府中,往往隻在書房裏打坐兩個時辰,便又睜開眼睛忙碌起來。
也不是沒有覺得疲倦的時候,但忙碌也會上癮,更會讓人連報怨的空隙和精力都沒有,閑也閑不下來。要真是個木人倒也不錯,隻要機簧不壞,就能永遠不休不眠地運轉下去。
楊重不記得自己何時曾有過此刻這種倦怠的感覺,滿心裏都懶洋洋使不出勁來,甚至不願意去想。不想知道自己都在幹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幹。舉目呆望著挺起淺黃色花蕊的雪中新梅,楊重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像現在這樣,停下來靜靜地觀賞過一樣東西了。
雪梅淡雅素潔,每一朵花都有它們各自不同的秀麗姿態,都綻放得那麼燦爛,說不上哪一朵就應該比另一朵更早凋落。然而再美的花也總是要凋謝的,春風一動,它們就會和枝頭的白雪一樣,飄落為泥土。
“六郎!”遠處有個人一麵呼喚著,一麵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步履浮亂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種難得一遇的寧靜。
楊重輕輕地皺了皺眉頭,但馬上又恢複了平靜,頭也不回地淡淡道:“是元方啊。屈司法那裏有什麼事嗎?”
羅元方跑的有些急,微微氣喘著來到楊重的身後。他受命負責與法曹之間的聯絡交接各務,腳不沾地得忙了一個下午,但查找馬秦客和報備陌生人口、搜捕疑賊的事情都還沒有什麼頭緒。這時聽到楊重的問話,羅元方輕輕地“啊”了一聲,腳步頓了一頓。
走到近處,落在羅元方眼中的是一個落寞而孤獨的身影。雖然相處並不太久,羅元方卻已經在楊重身上幾次看到過這種情緒,但每一次都是那麼隱隱約約,那種感覺既熟悉卻又陌生。他在想什麼?他在無奈些什麼?羅元方的心底裏有無數的疑問,但卻一句話也問不出口。楊重在靜靜的出神。羅元方知道他正在思考,每當思考時,在那個筆直挺立著的身軀上就會浮現一種暗藏著的特別氣質,卻很難可以形容出來。
望著那張正在閑看梅花的側臉,羅元方心中浮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嚅囁著問:“六郎和別駕大人會議得如何?還順利嗎?”
楊重溫和地看了羅元方一眼,先搖了搖頭,又輕輕地笑了笑道:“無所謂順利不順利,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卻又不盡如人意,但也不是我做過的最壞打算。”
羅元方怔了一怔,不太明白楊重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隻能又試探著問:“莫非別駕大人不同意在花魁大選上動手?”
楊重回過身來道:“那倒沒有。花魁大選的時機其實很好,而且春豔娘子的花船到時候會泊到洛水中央,真動起手來也不會危及岸上賞遊的民眾。如果真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抓到竇賊,於別駕大人也是一件天大的功德,既得民心,又得朝望,這種惠而不費的事,他高興還來不及哪。隻是屯營兵怕是指望不上了。”
羅元方鬆了口氣道:“其實不過是條花船,又沒有多大的地方。有六郎坐鎮,再加上屈司法手下的三班衙役,應該也夠用了,有沒有屯營助防關係應該不大。六郎要是實在不放心的話,不如把楊安兄也召回來,也好多個幫手啊。”
楊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淡淡地道:“再說吧。讓你傳的消息都散布出去了嗎?”
說起這件事,羅元方笑了起來:“我已經暗中遣人四處去說,春豔娘子在花魁之選後會馬上離開洛陽到京城去訪友。隻是時間倉促,一夜之間恐怕傳不了多廣。我和法曹的老方還專程到燕子居去演了場戲,裝做急著收拾現場的樣子,跑進跑出地大聲議論案情,還說京中派來急差,恐怕要召大人回朝。六郎隻管放心,別人不敢說,那位葉大神仙肯定聽得一字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