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嘉許地點點頭道:“該聽到的人都能聽到就好了。”說著,默然舉步轉向西院。
羅元方隨在楊重的身後走了幾步,略一猶豫,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元方還是不太明白六郎的用意。法曹那邊報備陌生人口的事毫無進展,那個竇無梁要是真的藏身在洛陽城內,也必是隱藏得極好。六郎真的相信,隻憑這麼幾句謠言就能把竇無梁給逼出來嗎?花魁大選從已時開始,到未時結束,不過兩三個時辰的光景,而且地處鬧市中心,人潮洶湧,眾目睽睽。花船又改變成例地停泊到洛水中央,擺明了是個陷阱,六郎憑什麼肯定竇無梁會來?他要是不來,我們這些布置不就白費了?六郎難道真的打算就此回京了嗎?”
楊重邊走邊笑了笑,不答反問道:“元方急著來尋我,就是為了要問這些?”
“那倒不是。”羅元方搖頭應了一聲,道:“院中來了兩個人要尋六郎,形象怪異,卻不肯告訴我姓甚名誰,什麼來意。我已派了不少人四處來尋六郎,就是找不到,連別駕大人那兒都去問了,也說不知道。我心裏一急就自己出來尋尋看,誰知六郎竟在這裏賞花。”
“怎麼個形象怪異法?”楊重露出關注的神色,驟然停住了腳步。
羅元方聽出楊重的語氣有些不對,有些驚奇地望了他一眼,皺眉道:“一個是位朱衣黑冠的老者,滿臉陰晦之色。另外還有一名大漢,身材堪比霸王,腰挎大刀,臉黑得油光鋥亮,連皺一皺眉都是殺氣騰騰的,而且臉上身上都是血跡。城門的守軍把他們攔下來,他們卻拿出了大人的印璽,所以就直接送到留守府來了。”
楊重雙目中突然射出炯炯的神光,笑道:“是他們來了!”語氣中似是高興,又似是興奮,好像還有一點無奈。話音未了,身影微微一晃他就已邁出老遠,再一晃就走出了後府的花園。羅元方看得一呆。隱沒在他視線範圍以外的那個背影似乎一下子挺拔了起來,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神采,還有一股羅元方說不清楚的意誌,猶如一把突然出鞘的劍。
楊重剛踏進西院的院門,一股熟悉的氣息就撲麵而來。
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從門內伸過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然後阿布那張黝黑的大臉就出現在楊重的麵前,從每一條皺紋和每一寸肌肉裏都無聲地透出的真誠欣喜之情。阿布屈膝要跪,早被楊重反手托著胳膊拉了起來。
兩人彼此對望了一眼,然後幾乎同時驚呼起來:“你受傷了?”
話一出口,楊重馬上嗬嗬一笑,安撫地拍了拍阿布的手背。他像是沒事人似的悠閑地和阿布並肩往院子裏走,手指卻一麵悄悄搭上了阿布的手腕,默然片刻後才放心地籲了口氣道:“不愧是阿布,壯得跟大象一樣,看來都是皮外傷。”
阿布卻虎著臉並不答話,隻顧拉著楊重往裏急奔。他的身材足足高出楊重兩個頭,整個人魁梧得像一座小山一樣,跑動起來也仿似山崗整個地移動起來。塊頭雖大,阿布的姿態卻行雲流水般,一點兒也不顯得笨拙。被阿布雙臂緊緊夾住的楊重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腳下略微顯得有些虛浮遲疑,然後就身不由己地被阿布拉進了廊下的一間小屋。
屋裏的大炕上有一個削瘦的老人正在閉目打坐。老者的頭上戴著異型黑冠,高孤的冠沿顫巍巍地隨著他的呼吸在輕輕抖動,兩耳邊的黑色垂帶亮閃閃地一直掛到胸前,襯得身上朱紅色的袍子越發顯得嬌豔奪目。這種鮮血般的色彩很少被人穿在身上,就連正當妙齡的少女穿著也會顯得過於豔麗,而那件袍子下麵遮掩著的卻是一個近似骨架的老邁身軀。那些空蕩蕩的褶皺,一道道都透著幾分羸弱。
一片鮮紅赫然入目時,楊重的瞳孔猛地一縮,凝視著朱袍上那一朵朵狀如梅花般綻開的痕跡,驚訝地揚眉道:“竟連法公也受傷了?”
阿布緊拉著楊重的手不放,一進屋就徑直走到大炕前,急切地道:“法公,六郎受傷了,你快看看吧。”
法公那灰白稀疏的睫毛抖了抖,翻起眼皮,兩道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突然迸射而出,向楊重掃來。楊重輕輕一掙,想從阿布的雙臂中脫出手來,卻沒能掙開,隻好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笑,屈起一腿安祥地側身坐到炕沿上,一麵向法公致意問好,一麵由著阿布把自己的手腕向法公遞了過去。
法公緩緩伸出右手,舉輕若重地移近楊重的脈門,目光卻始終盯住了楊重的眼睛。楊重的眼睛平靜淡定,坦然卻又深不見底,分辨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正是定術至境中那種“無悲無喜、無物無己”的狀態。法公從眼前人的臉上看不到一點遲疑,也感覺不到一點不自然,隻能輕輕地對自己歎了口氣。
骷髏般幹枯到骨節畢露的兩根手指終於停在楊重腕脈上方不到兩寸的地方,指尖催出一股股真氣,輕輕地彈落在楊重的手腕上。
楊重對正在為自己懸空扣脈的法公微微一笑,轉而向阿布問:“忘了問你,你是怎麼會和法公一起進城的?楊安說他走河南一路,情況混亂不堪,緊趕慢趕也還是遲來了。你走河北,道路更遠些,想不到來得倒快。河北路看來倒還太平,大概所謂的竇案不多,我本來以為你會晚一天才到哪。”
阿布聽了嗬嗬一笑,搖頭道:“河北一路已經完全亂套,到處都在鬧竇賊。其實根本沒有一樁是正經案子,就連縣尉太太丟了個金耳環都是竇無梁偷的。我實在懶得跟那些地方官扯皮,讓他們把案卷都呈送京中,調了匹馬就往一直洛陽趕。要不是在路上撞見了法公散出來求救的六甲役丁,我來得恐怕還會更早些。不過也幸好被我撞上了。法公被一群黑衣人追殺,摔下了山溝崴了腳,正藏身在一處山洞中。晚到一步的話,那些刺客怕就要得手了。”
楊重聽得眉頭深皺,追問道:“黑衣刺客?知道是什麼人嗎?”
阿布看了法公一眼,然後搖了搖頭。楊重的眉頭皺得更緊,眉心處的皺紋幾乎堆成一座小山,一麵仔細詢問刺客的衣著、武器和出手招式,一麵就和阿布以指為劍比劃演舞起來。待阿布說到刺客默不出聲就上前攻擊,還曾發出過語義不明的呼喝聲時,楊重回頭向已經收回手正在低頭思索的法公沉聲道:“看來是島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