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雪色如染。
當冰冷的寒意從背後襲來時,楊重心頭一陣抽搐。法公畢竟還是動手了。
耳邊呼嘯著蘇盧劍那種特有的震顫聲,楊重忽然縮肩向後,往屋子中間的空處倒縱過去。
輕啟的門外透進來傍晚的夕陽,黃昏時分的暗淡光線並不刺眼,但內外明暗的差別也足以讓半掩半啟的屋門前光影一片模糊。門與門框以及門外遠處的院牆都連成了一片,再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就在這片模糊渾沌的光影中,一點金光驟然從下方暴起,蘇盧劍像是從門外飛來一般,向楊重當胸刺到。
剛才的那一刻,倘若楊重不是突如其來地飛速後退而是原勢不變地推門前衝的話,鋒利的寶劍此時大概已經刺穿了他的身體。三刃劍的尖銳大異尋常,旋轉著刺入體內,就像一把無堅不摧的錐子。如果真被刺中,就算刺到的不是要害,楊重也會馬上失去出手的能力。
法公的這一劍,本來是一擊必中的。
適才出手試探時,法公曾微偏著身子起身,有意將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跪在炕頭的左腿上,右腿虛不著力,似乎腿上的傷對身體的移動造成了影響。這個動作雖然細微,但卻一定逃不過定術的洞察。而且室內空間狹隘,利於蘇盧劍這樣的近身利器,卻對以輕功見長的楊重有頗多限製和阻礙。任誰處在他的境地,大概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先撲出門去,搶入院中,以占據更為寬廣有利的地形。
示敵以弱,料敵機先,法公的本意是要以最直接的方式最快地結束這場戰鬥。
但是楊重卻退了。
完全枉顧背後的勁風,退得出乎意料,卻幹淨利落。
蘇盧劍的劍勢慘烈無疇,金光過處赤地千裏,一去不返。劍鋒所指,周圍的空氣就像暴露在沙漠烈日下的細小水珠,一下子就會被蒸發得無影無蹤,令人生出一種錯覺來,似乎整個空間都因此而失重、扭曲,朝著劍鋒的方向急速倒去。
楊重的身體雖然在退,退勢卻漸為劍勢所抵,越來越慢,胸前像是捆綁上了重愈千斤的巨石。蘇盧劍雖然不曾近身,但始終遙指他胸口的要穴,如蟻附骨。
然而法公隻能撤劍。
楊重退的方向極其巧妙,似乎正懵懵懂懂地將自己的背脊整個暴露在法公的麵前,但法公知道,以楊重的輕功素養,隻要一個極小的錯步就能避開從後而來的攻擊。法公在誘敵,他又何嚐不是在誘敵。如果劍勢不歇的話,楊重隻需稍稍地偏一偏身子,蘇盧劍從正麵而來的攻勢便將全部落在法公自己的身上,那種情形就會變得像是法公運足了力氣拔劍自剖一般。
劍鋒倏地側揮而止,楊重的身形也猛地靜止了下來。
屋裏還是同樣的兩個人,還是一劍而終,還是乍看起來勝負不分,甚至連攻守都沒有易手,一切似乎跟剛才一模一樣。
不一樣的是氣氛。凝重的氣氛中彌漫著一股殺氣,不是來自閃爍著幽光的蘇盧劍,而是來自一直處於守勢的楊重。
楊重轉身而立,麵沉如水。他忽然兩手合抱,向法公行了一禮。
法公望著楊重,臉上的肌肉輕輕震顫了一下,也同樣向楊重回了一禮。
楊重合抱著雙手,拇指相抵,手掌虛抱,合掌而成一個小圓,寓含著自身的豐足圓滿;掌與臂平,曲臂前伸,形成一個大圓,那是天地渾成之形。這是昆吾山這一支道統的起手勢,既是恭敬之禮,也是一個道者說明身份道統的手勢。從這一刻起,他們便隻是兩個公平相對的道者,過往的一切恩義糾葛都將不再存在。法公知道,楊重不會再留手了。
剛才已經被半推開的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手所牽動,又輕輕地合了起來,發出一陣木紐磨擦的吱啞響聲。淡淡的光線再次被木門隔絕,隨著光線舞動的塵埃瞬時寂滅,沒入了黑暗之中。
天色漸晚,屋內的光線也越發暗了下來。
在暗淡的寧靜中,法公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些往事。逝去的歲月雖然從此去而不返,但時光總會在人的記憶中留下印記和影子。沒有這些印記和影子,這個人實在就不曾在這段時光裏存在過,對別人來說不存在,對自己來說也不存在。一個沒有在史卷中留下名字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不存在的。而記憶,是每個人自己心裏的那部曆史。
記憶裏眼前這個沉靜如深井的男子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法公叫他小六。有一天,他不知道從哪裏聽來了一首詩,詩中說昆吾山中“鐵冶飛炎煙”,他就非要滿山去找冶鐵鑄劍的積石和冶爐。
當時的昆吾山因為曾經是孤仙人的駐杖之所,所以冠蓋雲集,一片蔚然之勢。陵嶺之巔有一片瓦屋,前後數架,是諸先生的居所。北麵的半山間也頗起房舍,住著聞名而來的遠近學道之人。據《紀聞》所載,“西麵懸下,層溪千仞,而有良田,山人頗耕種”。而東南兩麵則盡是“崇山巨石,林木森翠”,是一處名副其實的洞天福地。遠古時鑄劍師留下的那些痕跡早已泯滅了,隻有後山小穀中煉藥師傅的丹室裏還有一個小丹爐,卻被小六當作劍爐。有一天趁人不注意,他和小西兩個弄了大堆亂石塞進丹爐,硬是將丹室和煉藥師傅的居所一齊炸成了平地。
想起這些,法公不禁淡淡地笑了。他自幼便隨孤仙人習道,沒有娶過妻,更沒有孩子,多少年來,小六和小西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一樣。想不到今天終於要兵戎相見了。
一念及此,法公的胸口湧上來一股濁氣,手中的寶劍幾乎脫手墜地。雖然咬牙強壓了下去,他胸口的翳悶卻沒有減輕多少。自從十多年前完全辟穀不再食人間煙火以來,法公體內的氣息從來沒有像近來這麼紊亂過。那一天看來是越來越近了。登仙也好,飛升也好,羽化也好,死亡也好,叫法不同,意義卻是一樣的——自己留在這個凡間的時日不多了。
如果不是這樣,先天罡氣怎會護不住役丁,至被小西的殺氣所趁。也正是因為這樣,法公才不得不緊逼著楊重去下定最後的決心。走出那一步也許不容易,如果言語不足以打動他,那就用血吧!
能做的都已經為他做了,結果如何,終究還是要看天意。
法公望著楊重,笑了笑,整張臉就像是一張風幹了的蟬衣,皺巴巴地縮成了一小塊。楊重靜靜地站在那裏,目光柔和,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一點也不像要動手的樣子。法公不禁在心裏想:“看來我不出手,他也終不會動手。大家就這麼默默相對,倒更似是出殯,隻欠幡蓋。”
就在這時,楊重忽然揚了揚眉梢,低聲吟道: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煉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谘嗟歎奇絕。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
抑揚頓挫的低吟聲像是一帖涼藥,讓法公奔湧的心氣漸平,忍不住低頭看了看手中的蘇盧劍。金色的短劍在這一刻看去似乎也散發出如霜似雪的幽幽白光,仿佛就是傳說中的龍泉寶劍。法公伸手撫上了劍鋒,劍鋒一片冰涼。那種刺透肌膚的觸覺讓人心頭一顫,法公猛地想起,楊重口中所吟的,正是追憶往事時想起的那首《古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