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不是神仙啊,人總有心軟的時候,楊重對自己慨歎著。
念及神仙二字時,楊重忽然想起了葉靜能,隨後悚然一驚。一個念頭像退潮時岸邊的礁石一樣漸漸浮出水麵,讓他心裏很不舒服。也許,留下那一半役丁根本就不是因為自己還懂得心軟,而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其實早就計算好了,這麼做隻不過是為法公留下一點足以跟葉祭酒鬥到兩敗俱傷的本錢。
自從葉靜能依靠境術之能成為宮中寵臣以來,他和法公這一對師兄弟就一直不甚相能。以前還有一個孟先生作為緩衝,等到孟先生羽化後,他們的矛盾也日益激增。在法公看來,把境術作為取寵的工具是對道統的一種汙辱,他總是鄙夷地認為葉靜能已經淪為無恥的方士之流,不配再稱為道者了。在法公和葉靜能之間,早晚都會一戰。
楊重想,自己不過是順勢替他們選了洛陽作為戰場。
“隨您老怎麼想吧……我是真的不想跟您動手。看到您我就忍不住要想起師傅,連勁都提不起來。”
他笑了笑,臉色有些蒼白。
法公慢慢地搖了搖頭,蘇盧劍直挺挺地舉到眼前。
楊重的眼睛裏有什麼一閃而過,雙手默默地移到身前,五指戟張。
接下來,法公卻做了一個出乎楊重意料的動作。他沒有揮劍攻擊,而是伸指在劍身上輕輕一彈,蘇盧劍發出一種低沉的轟鳴。
伴著劍鳴,法公忽然道:“蘇盧劍和朱虛刀是相生相克的兩件神兵,你師傅既然把朱虛刀傳給了小西,一定也跟你說過吧。我打算現在把這柄劍和劍法都傳給你,不過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楊重呆了呆,滿麵狐疑地望向法公。
法公沉著臉,將劍擱在膝上,又招了招手。布在西北角的那個役丁踏著那種僵硬古怪的步子走了過來,捧出一件錦囊般的東西。楊重愣愣地看著役丁奉向法公的錦囊,記憶像潮水般湧過心頭,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個錦囊是孟先生羽化前留下的遺物,有個很俗氣的名字,叫做乾坤袋,據說在這個荷包大小的囊中可以收日月,載乾坤,所以由此而得名。
看著乾坤袋,楊重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師傅時的情景。
那年他才九歲吧,小西隻有六歲,還是個拖著鼻涕的娃娃。那一天也是元月裏,王大人舉家過府造訪,大人們在廳中敘話,哥哥們都去書房看貼,下人們也都散了。小西是個不得寵的孩子,領著他的奶娘把他扔在院子裏,自己早已走得不見蹤影。那時候就隻有楊重和他好,他也隻和楊重玩。兩個人趁著沒人注意,一直玩到了府門外的街上。
積滿了雪的街頭,迎麵走來一個中年人,很和氣地彎腰低頭問他們在幹什麼,然後就從身上掏出了這個小小的錦囊。師傅問他們想要什麼。楊重要一張小弓和幾支箭,也想跟哥哥們去學習騎射。師傅摸了摸楊重的頭,笑笑說,想不到竟是個要做屠夫的。楊重記得自己大聲地說,不是屠夫,是將軍,惹得師傅大笑了起來。問到小西要什麼,小西抿著嘴說,我不要,這是假的。
直到後來上昆吾山學藝時,小西也始終不肯學術,隻願練武。
師傅想了很久,終於把朱虛刀傳給了他。
楊重有時也會不可救藥地想,如果沒有那次的偶遇,如果那天他們兩個都呆在書房裏老老實實地讀書,那麼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是否還會一樣?雖然明知世間事本來就沒有什麼如果可講,但楊重還是會時不時地那麼想想,他自己心裏知道,那隻不過是在為自己的猶豫尋找借口,就像一個溺水的人沉沒之前手裏緊攥的一根稻草。
乾坤袋小得一隻手就可以完全握在掌心,法公卻從乾坤袋裏取出一本有三掌之闊的書冊。他鄭重地把書冊放到了麵前的炕席上,頓了一頓,又拿起膝頭的蘇盧劍,也放到了書冊之旁。然後法公抬頭望向楊重,目光中又充滿了那種熱切的期望。
楊重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輕輕搖頭道:“您知道,這種慘烈的劍法不適合我。”
法公失望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楊重必有疑慮,卻沒想到他居然會直接一口回絕。蘇盧劍並非一般的寶劍,它更是蘊含著仙道至理的上界神兵,任何一個修道的人都不會拒絕擁有這樣的寶物,除非他的內心深處對這些根本就不屑一顧。在法公微微合起的眼幕前,楊重那個修長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辨,但法公的心中卻不禁閃現一絲猶疑。這個人,真的是天意所選的道統繼承者嗎?孟先生有沒有看錯?
然而,孟先生確實說過,楊重是孤仙人的那本《心經》自己所選的傳人,即便孟先生可能會錯,孤仙人也不會錯吧。
當曉之以義,動之以利都行不通的時候,看來也隻能誘之以情了。這麼想著,法公提起精神,決心再做一次努力,目光充滿難舍之情地落在麵前的蘇盧劍上,問:“六郎,你知道蘇盧是什麼意思嗎?”
不等楊重做出任何回應,法公已經自答道:“那是婆羅謎文,意思是甘露。蘇盧劍是神的甘露,降臨人世,劍鋒所指,百物辟易。如果有朝一日,朱虛刀的殺氣龐大到無法控製的地步,能夠救小西於萬劫沉淪的,或許就隻有蘇盧劍了。你還覺得它不適合你嗎?”
楊重沉默了下來,良久,才低聲道:“你老人家的要求可否先說來聽聽?”
法公笑了。隻要是人就必然還有弱點,何況楊重還不止隻有一個軟肋。他的雙眸中透出洞察世情的睿智,直視著楊重道:“其實做大事者應不拘小節。你剛才自己也吟過,琉璃玉匣吐蓮花。漢高祖斬白蛇起義,劍以五色琉璃為匣,英雄當有此誌。”
楊重卻回避著法公的目光,有些不耐地道:“那是郭震的詩,我隻不過是隨口吟了幾句。師傅的遺命隻是光大道統,並非奪取天下。”
法公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不少,喝道:“天下與其由韋氏得之,何不為我所有?一旦天下為我所有,光大道統,毀佛滅釋還不是彈指間事。”
楊重又默然片刻,道:“天下不會為韋氏所得,大唐的國祚還不至於那麼短壽。”
法公歎了口氣,想了想道:“如果你必欲佐唐,那麼答應我,輔佐溫王也好,哪怕是譙王也罷,但無論如何也要先殺掉李隆基!”
楊重蹙眉道:“臨淄王乃是唐室諸王中最親善道統的人,連濮陽杜家的鵬舉老先生也對他讚不絕口。要昌盛道統,他實是個重要的臂助,為何卻要先殺了他?”
“因為他什麼也不信。轉世也好,輪回也好,仙佛地獄也好,他其實一概都不相信,親善道統隻是為了借用術士之能。小六,你記住,道佛儒法墨,隻要有所信存就皆不足懼,一個什麼都不信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法公的話陰沉得像是來自陰間。
楊重背窗而立的身子晃了晃,長歎一聲道:“茲事體大,實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您老容我一些時間再仔細想一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