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走出門外,深深地吸了口氣。
室外寒意料峭的空氣吸入肺中,帶來一種刀削般的刺痛,卻讓楊重精神一振。法公說的那些話還在他的耳邊回蕩,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是雷鼓般在他的心田裏擊響,讓他的身體也幾乎忍不住要震顫起來。
他其實根本就沒打算要認真考慮法公的提議,那麼回答,隻是一種拖延而已。
法公的意思很明確,不論是譙王李重福還是溫王李重茂,都是年幼無知、更加容易控製的傀儡,所謂輔佐,隻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一種比較好聽的說法。但是臨淄王李隆基卻不同,他為人果敢沉毅,是楊重冷眼看去在大唐宗室中最有希望成為中興之主的人,而且如果相王能夠重新登上帝座,李隆基也會是最可能的繼承人。不管從哪一方麵來看,楊重都相信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尷尬的婚姻,搖擺不定的態度,甚至還曾在半公開的場合中婉言拒絕臨淄王的收攬美意,那些其實都隻是偽裝。這件事小西不知道,阿晗不知道,楊重身邊的所有幕賓屬僚都不知道。除了李隆基和楊重自己以外,對他們的真實關係了然於胸的也隻有絕對忠於臨淄王的幾個近身謀士而已。
法公一定是看出了此中的一些端倪,才會說出這些話的吧。
成大事者應不拘小節,剛才的這一番對答倒更加堅定了楊重的決心。
那些冒充韋府黑衣隊的島夷確實是他暗中派出的。其實,就當人人都以為他輕車簡從抵達東都的同時,楊重手中暗藏的力量也在一一向洛陽聚集。那一場伏擊本該是萬無一失的,但楊重還是低估了境術的力量。憑借六甲役丁,法公竟能輕而易舉地從南北兩麵調動了阿布和小西來助陣,在此之前,更靠一個並不完整的結境,獨力抵抗了數十個精擅伏擊刺殺之術的島夷的舍命攻擊。
那兩個逃回來的島夷很悲壯地說,傷者俱已自盡以謝,就算對手的精神力再強悍,也休想從死人嘴裏得到任何不利於大人的消息。楊重一聽便哭笑不得,隻能讓他們也趕緊去追隨那些慷慨赴死的同鄉了。真正的韋府黑衣隊從來都是明槍明馬地為非作歹,哪裏會有為怕人追查而集體自盡的道理。這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島夷,大概因為聽人說起過術士的厲害,所以才會自作聰明地出此下策。
但發生的事都已經發生了,楊重背手望著天邊的晚霞,心裏正在盤算下一步的對策。明天的事還需要再費手安排一下。柳景通曾派人去請五娘前來共議,四角園那邊卻遲遲沒有答複。她們的船在花魁大選時要泊到洛水中央,這與往年的規程不同,卻是楊重計劃中至關緊要的一環。除去五娘,還有幾個人他也必須趕在今夜見一見。此外就是調屯營兵的事,也還得再跟柳景通去打打口沫官司。
想要用人之時,楊重才發現阿布和羅元方都不在,院子裏倒有幾個柳景通撥來的奴仆在掃雪。院中央有兩棵梨樹,因為季節不對,所以都光禿著樹幹。幾個婢女正在興高采烈地架著梯子往梨樹上纏裹錦緞,又在樹梢處掛上了精巧的絹布小燈籠,看起來還頗有些一夜春風梨花開的喜慶氣氛。
也難怪,明天就是上元節了啊。
一見楊重踱著步子走過來,打掃和張燈的下人們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一起躬身行禮道:“大人。”
楊重站到樹下仰麵看了一會兒,笑著向仆人們問:“可曾看見羅先生?”
一個正高高站在梯子上的婢女指著不遠處的回廊道:“羅先生在那邊。”
羅元方獨自坐在回廊的圍欄上,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臉色看上去有些怔忡。直到楊重走到他麵前停下,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才猛地驚醒過來,急忙站起來向楊重施禮道:“六郎。”
楊重擺了擺手,道:“元方,你是我的幕賓,並非奴仆,不必每次見麵都行禮參見。”
羅元方應了聲“是”,麵色卻依舊有些茫然。
楊重搖頭輕輕一笑,問道:“阿布在哪裏?”
羅元方指了指回廊的上方,楊重抬頭一看,阿布正懷抱大刀坐在屋脊上眺望著遠方,一條腿自然地垂了下來,輕輕地搖晃著,口中似乎還在哼著一支不知名的曲調。那種調子很特別,聲調音節的高低都與中土音樂大相徑庭,應該是阿布家鄉的俚曲吧。楊重雖然不曾聽過,但也能體會到曲子中溢滿的哀傷。
楊重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
屋子裏麵打得險象環生,生死幾乎就在一線之間,可走出那道門來,卻完全是一副升平景象。過節的過節,發呆的發呆,思鄉的思鄉。其實何止這裏,就是宮廷之內,就是草莽之間,又哪裏不是這樣。除了明爭暗鬥以外,人們總是要過日子的。百姓不必領會暗潮洶湧的朝局,也無需了解各教各支之間的分歧和紛爭。對他們來說,神佛隻要靈驗就好,不靈驗的神佛還不如山鬼,求雨不成時連龍王爺的金身都可以鞭打,他們看的隻是眼前看得到的東西,不過是些錢財、子息和來年的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