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局篇 第四節 欲驅之(2 / 3)

居上位者爭奪的東西,離他們太遠,跟他們實在沒有多大的關係。

法公沒有看過孤仙人留下的《心經》,那是每一傳的嫡係首徒才有資格拜讀的典籍。《心經》講述的並不是道法,至少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道法,如果按照世所共知的標準來看,甚至可以說是異端邪說。概括起來,《心經》總的意思是說:人性本惡,多欲尚私,善用者以欲驅之,則無事不可期。這種說法與作為道教本源的無為、無欲、居下、清虛、自然之道完全背道而馳,也難怪雖然述諸文字卻隻能在一個極小的範圍內流傳。師傅把《心經》傳給楊重的時候曾經說過,每一代都是單傳,所以務必慎重。至於選擇傳人的條件嘛,楊重時常會自嘲地想起,恐怕得看這個傳人有多麼離經叛道吧。

楊重並不確切地知道孤仙人所謂的“無事不可期”指的是什麼,在法公眼中這應該就是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吧,不過楊重覺得孤仙人想的卻不止於此。

每一個人都是有私欲的,誰能保證一個登上了九五之位的道者還能保持其信仰的純粹?到了那一步,眼裏能看到的就隻剩下利益了,哪一種教派帶來的利益更大就會尊崇哪一種教派,誰還會記得自己出身的本門。開國之君是不會在意攸攸之口的,血流漂杵之後有多少張嘴也都堵上了。

法公看得不夠遠,至少不如孤仙人遠。

在孤仙人看來,教義之爭,爭的不是土地界域,而是思想的本源。如果天下人都能做到無欲清虛,那麼任何教義都將失去存在的必要和空間。人正是因為有欲望,所以才常有所求;無所求者,不思進取,隻會泯沒於眾人之間。有欲而求之不得,人才會轉而尋求教義的指導和庇護,宗教便於亂世中興起。所以,要昌盛道統,不僅不該倡導無欲,反而應該鼓勵信眾努力追求自己的欲望。否則,佛教講究普渡,而道者講究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在泯然眾生的眼中實在太過高孤清渺,恐怕永遠也無法達到獨尊的理想。

用一種完全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去實現道統獨尊的理想,從受傳《心經》的那一天起,這種設想本身的瘋狂和大膽就一直深深震撼著楊重的內心。光是這麼想想,就足以讓任何一個心智清醒的人額冒冷汗了,為什麼居然還會有人指望他也會瘋狂到要把這變為現實?

楊重一直不明白,孤仙人為什麼會把《心經》傳給師傅孟先生。師傅是一個真正的道者,睿智,清靜,有一雙能夠洞察世情的眼睛,卻從來不會讓任何人覺得自卑或難堪。怎麼看,法公都要比師傅執著瘋狂得多了,楊重甚至覺得,假如自己是孤仙人,當初選擇的傳人大概會是法公而不是孟先生。

然而他也漸漸地明白了孤仙人的深意。號稱定術已達洞玄之境的孤仙人,應該很清楚自己寫下的是些能夠毀滅道者理智的東西,把它傳給孟先生,所求的並不是要他在文字的基礎上做出現實的成就,而是一份寬容大度的理解心。師傅雖然肯定不會讚同孤仙人的這些想法,但在他的眼裏,每一種理論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理由,雖己不往,卻能讓它保存下來,並為它尋找一個合適的傳人。

師傅說自己是《心經》所選的傳人,是因為那雙慧眼早已看清了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嗎?每念及此,楊重的心頭就泛起了無奈和猶豫。

楊重站著不出聲,過了一會兒,見羅元方還默默地陪在自己身邊,忽然問了一句:“元方在想什麼?”

羅元方沒想到楊重會忽然問起自己,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瞪著眼張口結舌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在想明天的花魁大選。”

楊重明知羅元方說的是在花魁大選上設局捕竇的布置,但此刻胸中塊壘層結,不泄不快,所以忍不住打趣道:“元方是洛陽土著,又是煙巷柳街的常客,莫非已與哪位娘子約定好了,明天大選時要去捧場?果真如此,明天我便給你一個時辰的假,如何?”

羅元方的臉微微一紅,嚅嚅道:“六郎說笑了。我愛結交豪俠朋友,常去飲酒是實,閑來也會聽聽曲子,但卻沒有什麼紅粉至交。再說,能入花魁大選的那種名花,哪裏輪得到我們這種升鬥小民去親近。”

楊重含笑道:“這說的倒也實在。既如此,今天就給元方一個親近芳澤的機會。元方知道四角園嗎?”

羅元方怔了怔,道:“當然知道。”

楊重隨口又問:“認得園主五娘嗎?”

羅元方又怔了怔,道:“認得,她來我家的鋪子裏采買過藥材。”

楊重隱約感覺到羅元方神色中的一絲不自然,心念一動,笑問道:“哦,既是舊識,元方可知道五娘姓什麼,是姓竇,還是姓羅?”

羅元方訝異地道:“五娘好像是姓羅吧,六郎怎麼知道?”

“也沒什麼,我胡亂猜的。”楊重淡淡地道:“剛才在聽法公講古,正說到昔日夏帝竇建德的女兒永安公主歸唐後落戶洛陽,如今後人也不知都散落到何方了。我依稀記得竇公主嫁的那一家似是姓羅,不過隨口問問。元方也姓羅,你們不會是親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