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局篇 第五節 長公主(1 / 3)

楊重跟在柳景通身邊悠然而行,從後園的小徑穿過一扇月洞門,走上了一條幽深曲折小路。

天色已經開始暗了下來,遙遠的天邊還殘留著一抹淡淡的紅霞。楊重轉頭望向走在自己身側的柳景通。柳景通那副梳理整齊的長長美髯被夕陽染成了半烏半金的顏色,襯著他臉上的和藹微笑,看上去還倒真有些仙風道骨的灑脫樣子。柳景通隨意地閑話著洛陽古都的掌故土產,楊重也隨口應對著,兩個人就像真的要去赴宴一樣輕鬆。柳景通固然絕口不提明天的花魁大選,楊重更似乎已把那些事都忘到了九霄雲外,隻是在心中微微納罕。下午的會議中,柳景通已經明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楊重本來還是籌謀該找個什麼理由才能跟他重提此事哪,柳景通實在犯不著這麼興衝衝地自己送上門來。

有那麼一時,雖然明知不可能,但楊重還是在猜想,莫非洛州刺史沒有趕赴朔方,又折返洛陽來了?

沿著小路走了一陣,漸漸地又走進了一片園林。楊重略目一掃,發現這片園林比自己住處近旁的後園更大,而且山石草木穿插得更加精致高雅,幾乎可以趕得上四角園。憑著感覺,楊重知道並沒有走出留守府院牆的範圍,不禁有些驚奇,他倒不知道留守府內還有這麼一個所在。

所過之處地勢漸高,柳景通領頭走到了一座玲瓏堆置的假山前,拾級而上。假山石上種植著不知名的奇異花草,雖然是寒冽的早春元月,卻依然枝葉茂盛,蔥鬱可人。山頂上遙遙可以望見一座式樣精致的涼亭,走近了看,就連涼亭中的石磚都是漢白玉鋪就,方整平滑,潔淨如鏡。頭頂上高聳的藻井因為背著天光的關係,已經看不清圖案了,但憑入目的粗略一瞥,楊重知道那些斑斕堆砌的色彩必定描繪著什麼絢麗的景象。

亭中的石桌上擺放著醇酒佳肴,還在半山間就能聞到誘人的香味。

因為高的關係,一登上涼亭,楊重頓覺得心神一陣舒暢。留守府的圍牆就在腳下不遠處,牆內牆外的洛陽風景盡收眼底,再遠些的皇城和皇城背後的天空也顯得近了許多。天邊的彩霞尚未散盡,遙遠的天際還有一線紅裏透白的陽光在做最後的流連。

亭中站著一個宮裝婦人,背對著柳景通和楊重走來的登山小道,正在舉目眺望遠方。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隻是悠悠地道:“大雪之後又有大晴,今晚必定月色如洗。”

柳景通向前走了兩步,遠遠地停下,道:“稟殿下,臣已將楊少卿帶來了。”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恭敬。

聽到“殿下”二字,楊重悚然大驚,雖然明知失禮,還是不自覺地抬頭向亭中之人望去。那人微微側身回首,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正在注視著楊重。她的臉盤豐如滿月,前額寬闊,楊重一眼就認了出來,那人正是當今聖人的元妹,鎮國太平公主。

楊重呆了一呆,立刻撩袍跪倒,以首頓地,一麵恭聲道:“不知長公主鳳駕在此,臣未能早來叩拜,死罪。”

太平公主笑了笑,擺手道:“孤到洛陽來,本來就隻是散散心,也不願驚動地方,不知者不為罪。”又轉向柳景通道:“色亞公先去吧。”

楊重伏在地上不敢抬頭,耳內隻聽到柳景通說了一句“臣告退”,然後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很快沿著來時的小道匆匆而去。這是楊重第一次聽到有人稱柳景通為色亞公,想必不是柳景通的字就是他的號。他忽然又想起了小西的話,這麼看起來,柳景通就算不是太平公主的麵首,也絕對是公主的近臣,近到可以用上如此親昵的稱呼。

想不到設下這席酒的,竟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好色多寵的傳聞流傳甚廣,楊重見她連柳景通都遣走了,隻單獨留下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自己的容貌說不上有多俊俏,但也生得不算醜陋,太平公主連柳景通都能收作入幕之賓,也許本就饑不擇食。楊重伏在地下,手心裏感受著緊貼掌下的漢白玉地麵傳來的涼意,頭卻一下子漲到了兩個那麼大。

小西曾經當玩笑說起過,有一次安樂公主也曾命他同飲,卻被他用一句“臣不與女子喝酒”給斷然回絕了。以安樂公主對小西的寵愛,難得這麼忤犯一兩次或許還不要緊,可楊重知道自己卻絕不敢對太平公主說這樣的話。

楊重還在胡思亂想,太平公主道:“楊卿請起吧。不要拘束,且入席陪孤賞月如何?”公主的嗓音低沉中微帶些沙啞,聽起來竟有些像男兒,沒有尋常女聲的那種婉轉柔媚,平淡中卻自有一股威嚴尊貴。

楊重微微一怔,叩首道:“臣不敢。”

太平公主輕輕地笑了起來,溫和地道:“論起來,楊卿的令嶽是孤的親哥哥,孤也算是卿的長輩了。晚輩陪長輩賞賞月,說說話,沒有什麼敢不敢的。孤的酒杯空了,卿且起來,就算是替孤執壺,勉盡一份孝心吧。”

楊重聞言苦笑,卻無從推脫也難以推脫,隻得恭恭敬敬地再行了個大禮,這才站起身子,走到石桌前捧起酒壺,默默地替太平公主將酒杯斟滿。

太平公主慢慢回過身來看了他一眼。眼前的這個人恭敬謹慎,低眉垂目,酒壺高高地捧在了胸前,也不肯就坐,連站的位置都有意無意地偏在下風,看上去與任何每天在她麵前叩拜如儀的朝廷官員沒有多少區別。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他的年輕。看慣了老朽麵孔的太平公主,一時間竟覺得初時望去並不覺得特別出眾的那張臉,其實倒也很賞心悅目。尤其是這個人年輕卻又老成,像是一塊已經完全磨去了棱角的光滑卵石,身上沒有一點那種少年得誌所該有的光芒和不羈。

太平公主忽然指著天邊道:“月亮出來了。”

大雪後的傍晚,風高氣寒,楊重的手心裏卻沁出了冷汗。他在心底小心翼翼地揣摩著,這種充滿了刻意的偶遇,無論如何都不會隻是賞月那麼簡單,卻沒想到公主居然真的說起了月亮。無可奈何之下,楊重隻得抬頭看了一眼,馬上又低下頭應道:“殿下鳳駕在此,洛陽的月色也圓滿明亮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