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並沒有在意楊重勉強出口的頌詞,一直在看著他的臉。在他抬頭望天的那一刻,太平公主看到了楊重的眼睛。那雙眼睛就像此刻半明半暗的傍晚天空一樣不可琢磨,深邃博大,卻看不出任何感情。
太平公主轉身坐了下來,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酒,笑道:“若是此刻在京中,諸公的雅集之上恐怕早已詞賦滿天,墨香勝酒了。對此佳節美景,楊卿可有什麼妙作嗎?”
楊重微微尷尬地笑了一下,道:“臣於詩詞上實在並不擅長,恐怕要讓殿下失望了。”
賣巧不如藏拙,這一答倒深堪回味。太平公主微帶驚訝地看了楊重一眼,頷首道:“孤倒忘記了,汾陰楊氏是以經義理學傳家的世族,門風優美,詞賦不過是小道而已。楊卿是明經科出身的吧?”
楊重輕輕搖頭道:“臣是長壽三年的臨難不顧殉節寧邦科及第。”
太平公主微笑著用手指了指對麵的座位,道:“想不到卿在十三年前便已榜上有名了,當時恐怕還是個不足二十的少年郎吧,果然是治世經邦之良材。坐下吧,我有話要對你說。”
楊重不好再推辭,躬身行禮後在太平公主對麵側身坐下,目光卻不敢與公主對視,隻能直愣愣地盯著自己麵前的一片雲母桌麵。
太平公主饒有興致地注視了楊重片刻,然後目光越過楊重,望向漸次開始閃亮星光的夜空。月亮已經升到了東天,光明燦爛的一輪玉盤在幽藍色的夜空中顯得格外皎潔。
良久,太平公主問:“楊卿到洛陽來,該是為了竇案吧。”
公主問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楊重卻絲毫不敢怠慢,忙肅容答道:“殿下英明。”
太平公主又問:“依卿之見,竇案何時能結?”
對這個問題,楊重卻沒有立即回答,沉默了片刻方道:“殿下政務通達,當知此案撲朔迷離,要結案容易,要破案卻難。”
太平公主又端起酒杯來笑了笑:“孤聞說前些時有人在暗訪內廷瑣事,沒過多久卿就奉中廷敕令離京,想必卿對案情實已了然於胸,破案怕也不難。”
楊重默然。所謂有人,說的就是自己吧。太平公主的意思很明白:我知道你在調查那些事,你所查之事正是因為觸及了關鍵,所以才會引起中廷如此迅疾激烈的反應。但楊重不明白太平公主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
見楊重沉默不語,太平公主莞爾一笑道:“孤講個故事給楊卿聽吧。”
楊重的心中一凜,低頭道:“請殿下賜教。”
太平公主微笑著慢慢道:“從前有個皇後,最喜歡玩雙陸和雀兒牌,時時要召常在宮中走動的命婦和女吏陪她遊戲。那一年臘月,也是那麼幾個命婦和女吏在皇後宮中玩雀兒牌,卻比平時散得要早。離開時,那些命婦和女吏人人麵露狐疑怔忡之色,被恰好從宮外經過的一個宮女看到。好奇難耐之下,這個宮女偷偷地攀牆向皇後宮裏看了一眼。隻看了一眼,她就幾乎嚇得癱倒在地,兩股戰栗,連路都幾乎走不動了。據說,當時皇後宮的殿宇一瞬間就被濃烈的黑霧包裹,猶如天降惡龍,一口將整座大殿都吞了下去一般。”
這是一個並不好聽的故事。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讓楊重聽得心驚不已,暗自歎息。這哪裏說的是什麼從前的皇後,分明就是當今的順天皇後。還有那些常在宮中走動的命婦和女吏,不就是竇案最初的犧牲者嗎?
他神色一動,轉瞬又恢複了平靜,終於抬起頭來向太平公主望去。公主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雖然已是四十多歲的年紀了,但保養得很好的圓盤臉上皮膚嬌嫩,豐滿的顴骨上點著兩片胭脂。一直以來,楊重都以為她是個隨心所欲、放浪形骸的人,但此刻楊重看到的那雙眼睛裏卻絲毫沒有難以抑製的欲望,反而充滿了深沉的睿智。
麵對這樣的眼神,楊重明白,再掩飾自己對這些辛秘的興趣和領悟已是毫無必要了。於是他想了想,慎重地道:“臣曾細查過景龍元年冬十二月庚寅日發生的事,卻沒人能說清楚其中的詳情。從各府下人的零星證詞來看,幾位命婦和女吏確實在那一天曾奉召入宮。但查到當日宮裏情形時,卻像是撞上了一堵百尺堅壁,根本無從下手。就連那天當值的宮人和侍衛名單都已被人抽走,查無可查。”
太平公主道:“如果卿和孤一樣相信那個宮女的話,那麼這一定是祟鬼惡靈現身。因為沒過幾天,不但當日在皇後宮中當值的宮人和侍衛全都死了,就連那幾個命婦和女吏也全部死於非命。”
楊重眉頭微蹙,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這個宮女現在……”
太平公主淡淡地道:“既然是惡靈現身,這個宮女自然也難逃厄運,隻不過死得比那些人稍微晚一點兒,還能說幾句話罷了。”
是啊,看到這種隱秘本身就是一場不幸,不論是被順天皇後發現,還是被宮中的其他人發現,都隻有被滅口這一個下場。這種人命連《大唐律》都管不了,在這些宮廷貴婦的眼中也許根本什麼都算不上。楊重也懶得去跟太平公主計較一個宮女的生死,之所以問,是因為盡管希望渺茫,但出於司職的本能,他還是想確認一下是否還可能存有人證,所以聞言後隻是有些漠然地點點頭道:“自然。但不知那團黑霧究竟是什麼?是鎮魘嗎?還是一種巫術?隻為一團黑霧竟要如此急速地大肆殺人滅口,恐怕所謀之大,為臣所不忍猜。”
太平公主呷了口酒道:“孤說的隻不過是一個故事。故事裏講的是黑霧,那就是黑霧,不會是別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