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又低下頭去,低聲道:“臣明白。臣隻是聽了個故事。”
憑他手中掌握的零星資料,楊重本來就已猜到,十二月庚寅日那天在皇後宮中必定出了什麼異事。在後來鬧出來的所謂竇案裏,最初的幾個死者都是在同一天入宮侍奉的命婦和女吏。這些蛛絲馬跡,有些來自各王府公主府下人不經意間泄露的口供,有些則來自京兆府最初勘察記錄和刑部卷宗之間的矛盾。按照楊重的猜想,這些人或者看到了什麼,或者聽到了什麼,必定是重大的宮闈秘事,所以才會成為滅口的對象。被滅口的也不僅僅是這些竇案的死者。雖然那天當值的宮人和侍衛的名單被人抽走,但第二天宮中暴病倒斃的人數突然驟增,任誰都能隱約察覺到背後的隱情。
太平公主猜的不錯,他對竇案其實早已了然於胸,但卻根本無法破案。如果不是這樣,楊重也不會想出一個誘殺刺客來頂替竇無梁的冒險之策。公主所說的,是他本不了解的一些事,但也雖不中亦不遠矣。公主說這僅僅是一個故事,也是看準了楊重根本無法利用這些來了結竇案,更不要說以此來撼動正如日中天的順天皇後了。
楊重沒有再出聲。如果太平公主要說的隻是這些,大可不必親自出馬。這些話完全可以從柳景通的嘴裏說出來,甚至還能說得更婉轉,更滴水不漏。
眼見楊重又變得像塊石頭般沉默,太平公主突然換了個話題,笑問道:“聽色亞公說,定陽縣主也在洛陽,卻未隨卿一起搬來留守府。我倒是很想見見她。人人都說我那位相王八哥老實可欺,其實諸兄妹裏就屬他最聰明,將來恐怕也是活得最長壽的一個。他看中的人,想來不會差到哪裏去。”
楊重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答道:“定陽縣主去白馬寺進香,所以未能與臣一起來叩見殿下。”
“白馬寺……”太平公主在口中將這三個字緩緩地念了幾遍,一笑道:“孤的侄子好像湊巧也在白馬寺中禮佛。孤本來也打算去看看,不過洛陽城裏的月色太好,孤就懶怠再動身了。卿倒忍心將那麼一朵嬌嫩的鮮花棄之荒野,孤真不知道是該誇卿殺伐果斷,還是該罵卿絕情寡義。”
太平公主的話語猶如緩緩流淌的溪水般恬靜平和,那種清淡的語氣卻讓楊重一下子好像寒到了心裏,身子也像墜了鐵一樣沉重。他勉強地辯白道:“白馬寺是天下知名的大叢林,怎麼能說是荒野哪,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太平公主放下酒杯站了起來,轉身憑欄遠眺。腳下的夜晚十分熱鬧,院牆內外都有人影攢動,站在高處,夜色就像流雲一樣隨著熱鬧的街市在浮動。遠遠近近都有盞盞明晃晃的花燈點了起來,也掛了起來。留守府後園的樹枝上也綴滿了做成鮮花形狀的彩燈,看上去就像是山花爛漫的春天突然降臨了大地。
太平公主沒有回頭,淡淡地道:“孤的皇兄將重茂那個孩子送到洛陽來,原是怕他被摧折了,心有保全之意。可惜現在看起來竟似是送羊入虎口,白白地便宜了某些人。依孤看,不是今夜就是明日,白馬寺必為刀兵險地。有人為的是標榜青史之名,求仁得仁,有人為的是功名利祿。卿為的又是什麼?連自己的嬌妻都置之不顧,孤還真猜不透卿之所欲所求。”
太平公主起身時,楊重不敢獨坐,早已跟著離座站了起來。此時望著太平公主的背影,身上卻透出一陣急汗。聽到這樣的誅心之語,他本該跪下謝罪了,可不知為什麼,楊重卻有些愣怔地站著沒有屈膝。
太平公主雖然有所問,卻並沒有指望楊重會有所答,話鋒一轉又道:“聽說卿想調屯營的兵馬,有沒有這回事?”
楊重一震,應了聲“是”。
太平公主忽然道:“調兵就調兵吧,孤答應你了。回去告訴李隆基,孤的兒子衛尉卿薛崇暕時常在孤跟前吵著要練兵,孤實在不勝其煩,就讓他去訓練公主府的府兵。算起來倒也練了有不少時日了,總共有三千兒郎俱集結在京郊。用得到時,孤的這支兵馬就送與他了。”
楊重站在原地不動,沉默良久終於咬牙道:“臨淄王殿下並不在洛陽。”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道:“楊卿,切不要小看了當今聖人,也不要小看了韋氏一門。人家籌劃已久,不過是隨勢發力。卿這一步棋,想以東都為餌釣出韋溫的武衛軍,打的是欲以一支奇兵在西京突襲破宮的主意吧。然而,韋氏在皇城經營數年,玄武門更是重兵把守,固若金湯,不是幾百人的突擊隊就可以輕易衝破的。孤的兒子是衛尉卿,由他調動宮衛倒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如果不是事急,孤也懶得來趟這片混水。兩邊可都是孤的親哥哥呀。”
楊重一言不發,沉靜站在那裏,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仿佛漸漸就要化作亭中的一根石柱,融入黑暗中去了。過了許久,他才沉聲吐出一句話來:“那殿下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太平公主笑了。
“可惜孤生在了皇室。皇室是沒有骨肉親情這回事的,越親近的人就越可能成為威脅寶座的仇敵。母皇在世時,殺宗室早就殺得血流成河了。李裹兒想當皇太女,做夢罷了!”
太平公主口中冷冷呼出了安樂公主的乳名。楊重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隱約的恨意,但更多的卻是平靜。平靜得叫人心裏發怵。
太平公主看不清楊重的所欲所求,楊重也一樣看不清她的欲求。不論是當今聖上當朝還是相王為帝,她都是唯一的元妹,勢力最龐大的長公主,儀比親王,實封萬戶,有議政和封賞官員的權力。除非她自己想當女皇,否則這種隆寵已經可以說是人臣所能得到的極致了。
可她真的想要當皇帝嗎?
楊重突然想起了法公的話,何苦總是要為他人做嫁衣裳。
這一回,終究會是怎樣的收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