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曙,絲線一樣的晨光一道道地從黑暗的地平線中央破出,每加一道,雪白的窗紙上就光明一分。
楊重睜開眼睛,從打坐的角落裏站了起來,推開門走出室外。
門外的院子還是暗的,日與夜還沒有開始爭占大地的廝殺,隻是遠方的天空裏開始顯出一片灰白來。半空中飄浮著晨露的氣味,迷蒙裏有一陣低沉的歌聲從高處傳來,那種古怪而哀傷的調子,正是阿布哼唱的故鄉俚曲。
楊重向上看了一眼。阿布的身影被天空的背景拉長了,孤單地停駐在屋脊的一頭,麵向著西方。在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同一片天宇之下,那裏應該有著他的故鄉。開門的聲音讓他回了一下頭,向仰起臉望向自己的楊重露齒笑了笑,然後又繼續地哼唱起故鄉的歌謠。
楊重也笑了笑,調轉頭,望向東方。晨光已經在天際開辟了一片光明的戰場,身披彩霞的戰士們越戰越勇,正在將四周無際夜空中的黑暗驅散。夜之卒雖然鋪天蓋地,數量眾多,但鏖戰一夜的他們也應該懈怠了,勞累了,所以流水般地迅速退卻著,自東而西,將天空中的廣袤疆域拱手相讓。
一個仆人揉著眼睛從旁走來,手裏還提著一個燈籠。他也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所以馬上趕來伺候居住在廂房裏的大人們。在燈籠光線的範圍以外,他能隱約地看到一個人影,正站在院子裏仰望著東方的天空,於是仆人乖巧地站住了腳,靜靜地陪立在陰影中,等著大人觀賞完洛陽的日出。
大人起得可真早。黎明時分就在院子裏守望,等的就是日出的景色吧。仆人自詡也曾上過幾年私塾,讀過一些詩文,見過留守府中往來的許多文臣都有各自的雅好。也許眼前的這位楊大人就對日出情有獨鍾哪。仆人在心中暗暗地琢磨著,明天來時,不妨帶著筆硯,預備著大人忽然興起有了佳句時好用。
楊重突然轉過頭來對他笑了笑。
雖然那笑容在暗中看不真切,但仆人自有一種出於職守的敏銳,趕緊走近去行禮道:“大人早安,我這就吩咐婢女來伺候大人梳洗。”楊重點了點頭,仆人提著燈籠就要離開,又想起了什麼,躬身殷勤地道:“大人,後園那邊有座望瀾亭,地勢高些,從那裏看日出隻怕景色更佳。”
楊重微微一愣,馬上會意地笑了起來。
日出在東方,白馬寺,也在東方。
仆人剛剛離開,阿布就從屋脊上跳了下來,走到楊重的身後。他的腳步聲很重也很特別,發出一陣節奏穩定的噗噗聲,但從高處躍下時卻輕如飄雪,就連楊重也幾乎辨別不到風聲,魁梧如山嶽般的身體竟然有著狸貓般的輕盈和敏捷。
楊重頭也不回地問:“沒有找到他嗎?”
阿布搖了搖頭。他知道楊重沒有回頭,但他敢肯定楊重還是看到了自己搖頭的動作。他也沒有費心說明曾到哪裏找過,怎樣尋找,找了多久,在他和楊重之間,這些都是不需要的。他負著一個使命出去,現在回來了,那就說明他已經盡力。傾盡全力也得不到的結果,六郎是不會強求的。
楊重歎了口氣,又向東方望去。
阿布想了想,道:“以西少爺的武功和智慧,六郎不用替他太過擔心。”
楊重苦笑,有些話是連對阿布也不能說的。他一點也不為小西擔心,反倒在為將要成為小西對手的人擔心。甚至,連這些都不是此刻他心頭最牽記的。他想起了太平公主的話,心頭突然湧起了一陣酸楚。
阿晗要去白馬寺,楊重沒有阻攔,既是不習慣,也因為不敢。他怕自己話一出口,就會被冰雪聰明的阿晗窺破漫天謊言中所隱藏的真相。白馬寺為什麼不能去,那裏有什麼,會發生什麼……這麼想下去,很快就會想到其中的矛盾和蹊蹺。無論溫王出了什麼事,表麵上看,都是韋氏直接得益,但楊重本身跟韋氏和溫王都沒有什麼關係。高手弈棋,每一步落子都要至少預謀五步以外。白馬寺隻是個引子,所謀者必為東都;而東都也隻是誘餌,函穀和西京才是真正的戰場。接下來,就是複辟。李隆基從來也沒有在楊重麵前隱藏過自己要當皇帝的心意和願望,楊重看中的也隻是李隆基一個人。一戰功成後,究竟是相王複辟,還是臨淄王登基,這些話題他們從來沒有論及過。
眼前將要發生的這一戰,相王不知道,阿晗也不知道。
白馬寺將為刀兵險地,楊重心知肚明,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招順勢而為的無中生有之計,本來就是他的謀劃。但是,他就真的忍心讓阿晗身陷險地嗎?殺伐果斷,還是絕情寡義?楊重自己心裏知道,其實都不是,他有的隻是無奈而已。
就像麵對法公時的那種無奈。
所以他才把楊安放到阿晗的身邊。本來,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借刀殺人,讓楊安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但是他沒有。楊安對阿晗的苦戀豈能逃得過他的眼睛,這種思戀之深,甚至讓楊重都感到恐懼。如果不是這沉鬱的單戀,楊安對脫籍和新生的渴望不會強烈到不顧一切,乃至甘心叛主。
然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卻是楊重自己,沒有他的有意放縱,欲望和背叛都不會走到這一步。
以欲驅之,這就是結果。
這是他當初曾經想到過的結果嗎?這是他真正想要的那種結果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他的腦幕中每時每刻都有無數個念頭在飛舞,有些自覺到了,有些連自覺都來不及就飄走了,誰能肯定他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些哪,連楊重自己也不能。
隻有一點,楊重是肯定的。楊安寧願自己去死,也不會讓阿晗受到一點傷害。於是楊重輕輕地向著白馬寺的方向籲了口氣,在心裏說:“楊安,你死吧,死也要護得你心愛之人周全。做到這一點,我就放過你的家人。”
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黎明的寂靜,聲音輕而謹慎,很快就停止了。
楊重和阿布對望一眼,在敲門聲二度響起的時候,阿布走過去,打開了院門。
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衙役服色的人,低著頭,看不清他的臉。門一開,他的身子就動了動,似乎想要進來,卻被阿布擋住了進路。阿布鐵塔般的身子把院門整個堵住,看了來人一眼,冷冷地問:“你是誰,不是說好了叫老方來的嗎?他人呢,又喝多了?”
門外那人微微一怔,點頭道:“是,我有要事求見楊大人。”
話音未落,阿布手中的刀已經霍然出鞘,帶起一片刺眼的寒光,像瞬間劈破長空的閃電一般,向門外那人猛地攔腰橫劈過去。
阿布的刀法,簡單、直接,而且快。最簡單的招式,最直接的攻擊路線,取的就是一個快字。別人追求速度的時候,往往會力量稍遜,但阿布不會。他的身高臂長和滿身虯結的肌肉,每一寸都能爆發出不凡的力量,他的快也快得自然渾成。別人跨兩步,他隻用跨一步,別人縱躍一下,對他來說隻是抬了抬腳。就是這麼簡單卻又快如雷擊的一記橫劈,已經刀斬過許多敵人和對手。最近的一次,還曾將並非弱手的島夷刺客血肉分離於刀鋒之下。
然而,這毫無征兆的一刀卻沒有如願地帶起一片血雨。
就在刀光閃起之時,門外那人的身體突然繃緊,雙手一下子搭在院門的上沿,左腳在地麵一點,身體就像壁虎般貼附在朱漆大門的背麵。擋在他身前的木門向外晃去,載著他避過了阿布這突如其來的一刀。阿布的刀擦門而過,在堅實的木板上劃出了深深的一道刀痕。
阿布緊追不舍地踏前一步,身子已經從門內跨到了門外,左手向門猛推一把。
木門本來借著門外那人足尖一點之力正在向外旋開,此時速度驟然猛增,從救生的盾牌變成了一個奪命的木夾,要把門後的人夾到木門和圍牆之間。阿布的刀勢也改劈為刺,直向院門追去,剛烈的刀鋒似乎要將木門連同門上的人體一起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