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的嘴角牽了起來,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略帶嘲諷地道:“原來杜大將軍是派人興師問罪來了。但不知為何小杜會以為這個獨孤林是我遣去的?”
伍風劬抬起頭來道:“因為獨孤林力主強攻白馬寺。”
楊重剛剛牽起的嘴角立刻墜了下來,沉聲追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伍將軍請把前後經過都仔細說明白。”
雖然楊重的臉上隻是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伍風劬卻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好像一下子冷了下來,凝固得產生了一種壓迫的重量。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覺得一陣幹渴。楊重回頭向他望來,臉色依舊沉靜,但那雙眼睛中亮起的耀目光芒卻讓伍風劬漸漸覺得有些迷失。他微張著嘴,幾乎是喃喃自語般地道:“眾人在謀劃挾王騙營之事時,寧嘉勖主張大家扮做香客,先混入白馬寺,待潛至溫王近前時再暴起請命。若王能聽從勸諭則一戰可免,方不失為上策。我家將軍以此計人員布置不便,難以大部協同為由,力勸寧嘉勖改在溫王車駕離開白馬寺赴洛陽城參加花魁大選和花燈會的途中進行伏擊。獨孤林則認為此二計皆不可行,前者盡失戰力優勢,後者則傷在時間上過於被動,不易控製。所以他力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攻白馬寺。”
楊重麵色凝重地轉開了目光,伍風劬一下子就覺得人輕鬆了下來,身子一軟,幾乎就要坐到了地下,全靠靈光一現閃過的某種意誌才免於出醜。他勉強地晃了兩晃,還是站住了。楊重飛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裏說不清是訝異,還是欣賞,隨後很快地就變成深沉的思慮。
他沉吟許久,終於開口道:“寧嘉勖是書生意氣,始終還是心存僥幸,不必管他。小杜之策是為將者的眼光,伏擊奇襲兼且以多對少,這是勝算最高、損己最少的戰術。至於獨孤林嘛……”楊重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這三個人所提出的三種戰法,看似各有長短。大概也正因為這樣,所以才會相持不下,但從楊重的立場來說,卻是高下立判。
就像太平公主所說,溫王駐駕白馬寺,名為禮佛,其實卻是避難。當今聖人送他出京,確是保存之心,所以他身邊的衛士護從雖然不滿百人,卻都是從禁軍和王府府兵中精選出來的忠誠之士,護衛極其嚴密。寧嘉勖想要扮做香客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到溫王身邊,根本是一件沒有可能的事。一旦雙方過早遭遇而兵戎相見,己方因為必須分散潛入,而且隨身隻能攜帶短兵器,本來應該是占有優勢的,彼時反而在人數和戰力上恐怕都不占到任何便宜,這就是獨孤林所說的盡失戰力優勢。
至於杜鴻漸所獻之策,本就是楊重最初定計時製定的戰法。當時所考慮的是,杜鴻漸所領之軍雖然善戰,但人數僅百,在沒有絕對兵力優勢的情況下,楊重才會主張采用伏擊突襲,以弓箭手先對衛隊造成最大打擊,盡量避免在兵力大致相抵之時與敵正麵衝突。楊重不知道的是,杜鴻漸精選出來的弓箭隊在密林一役中損傷頗重,其實已經無法有效地完成當初製定的戰術,而杜鴻漸之所以仍然力主伏擊,完全是因為對獨孤林心存疑忌,不願將自己的兵力過早地暴露出來。但是,誠如獨孤林所言,伏擊雖然勝算較大,在時機上卻過於被動。如果溫王乃至其身邊的謀主出於某種考慮而不來洛陽,或是大大推遲前來洛陽的時間,那麼這一場伏擊就可能從早晨一直等待到深夜,疲師怠機,甚至終成泡影。
楊重費盡心機地要調屯營軍助防花魁大選,當然希望杜鴻漸能夠趁營中空虛之時迅速得手,所以時間絕對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因素。而且目前的形勢更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既然獨孤林手下還有二百多名百戰之卒,從人數和戰力來講,已經占據絕對優勢,楊重也認為速戰速決方為上策。
其實,想深一層,這已經不是一場戰役的勝負問題,而是關乎整個政局的戰略問題。
首先,白馬寺之戰隻是個引子,是完勝還是慘勝並不重要,關鍵在於必須盡快得到一個結果。它就像是一條導火線,如果能夠一燃而爆,那麼後續的各種布置就能迅疾布置到位,如果戰而無功,也能退居蟄伏,另做打算。這本來就是一條瞞天過海之計,表麵上的隱瞞功夫做到十足,所有浮出水麵的部分都是頂著節湣太子案和五王案的幌子。如事不諧,退足以可守,除了本來就打算犧牲掉而被拋到前麵的寧嘉勖和羽林諸將,其餘的實力至今都還隱藏得很好,不至於暴露。至於是進還是退,何時進退,都要看白馬寺一役的結果。
其次,強攻白馬寺擺出的是一副不惜一戰的決心,不僅是給天下人看的,也是給西京朝廷看的。麵對如此強悍的挑戰,順天皇後能做也必須做的就是以同樣強悍的方法,迅速地將這場動亂扼製在最初的萌芽階段。洛陽有溫王,甚至還有即將到來的譙王,都是順天皇後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帝嗣。這種事更不能假手於人,她隻能派兄長韋溫所率的武衛軍精銳出征討伐。武衛軍一出,羽林軍經過節湣太子一案早已人心浮動,不足為懼,甚至可能臨陣反水,則奪宮之事便將成為可能。宗室政變,關鍵在於奪宮,隻要成功就是天下景從的局麵,到時候即便函穀的伏兵不足以消滅武衛軍,天下的勤王之師也足以將它壓為齏粉。
所以,拋開個人因素不看,強攻白馬寺確是上策。但是這麼一來,楊重心中也有了與杜鴻漸相同的顧慮。這個獨孤林到底是什麼人?
他想了想,向伍風劬問道:“伍將軍想來也見過這個獨孤林,他是個怎樣的人?”
伍風劬詳細地備述了獨孤林的相貌,又說起了幾件瑣事,說著說著卻忽然停了下來。停下來是因為楊重的臉色變得很奇怪,一掃初時的漠然淡定,也和適才的凝重不同,倒顯得有些急切。伍風劬回想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卻想不通是什麼能讓楊重變得如此之快。聽伍風劬不再繼續訴說下去,楊重以為他已經把話說完了,急急地說:“伍將軍請速回杜將軍那裏去,告訴他,不管獨孤林說什麼,隻管照他說的辦。千萬不要再起那個蠢念頭,否則恐怕死無葬身之地。”言罷,楊重轉身就走。
伍風劬聽他說的聲色俱厲,一時有些怔忡。楊重已經快步走出望瀾亭,身影快要消失在山間的小道上時,伍風劬才在後麵趕上來,大聲叫道:“大人……”
楊重的腳步微頓,卻沒有回頭,也沒有等伍風劬跟上來的意思,隻是一邊走一邊說:“伍將軍,你說獨孤林是西京口音,但吐字稍有些怪異,是不是?”
伍風劬一愣點頭道:“我聽他說到溫王時,那個溫字的音發來很怪,聽上去倒像是在說‘微’王一般。”
楊重點頭道:“就是這句話,回去告訴你家小杜將軍,讓他自己去想吧。”
伍風劬還想再問什麼,楊重已經風一樣地走得沒有蹤影了。伍風劬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就不再追尋楊重的身影,趕緊快步下山,低著頭向府外跑去。晨風中吹送來幾句爭吵,落在了他的耳中。他一下子就辨別出那是楊重和曾經殊死相鬥過的那個黑臉大漢的聲音,便站住腳聽了聽。
楊重的聲音有些怒意地叫道:“阿布,我要你備馬!”
黑臉大漢的聲音卻固執地回答:“六郎的傷勢沒好,隻能坐車,不能騎馬。”
他們就馬和馬車又爭執了幾句,伍風劬卻沒有再聽。留守府的後門已經在望,他的心裏一緊,趕忙把雙手環抱在懷裏,用右手遮掩住□□的左臂,低著頭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