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有些疑惑地望著楊重。
楊重來到馬車前,扶著車轅站了片刻,突然掉頭就走,什麼也沒說。
阿布不知道楊重在想什麼,但他能看得出,六郎臉上的神色雖然不變,身上卻隱隱地透出一種急躁來。這是很少會在楊重身上看到的情緒,所以阿布雖然也沒有出聲,卻皺起了眉頭。
楊重又何嚐不知道自己有些急躁了,他甚至為這種急躁的情緒感到訝異。自己這是急著要到哪裏去?伍風劬口中描述的那個獨孤林讓他想到了一個人,一個眼下不該會出現在洛州的人,然後他就衝動著想要去責問他。
但是,楊重也很快地醒悟過來。當此非常之時,他非但不能就這麼任性地離開洛陽城,就連腳下這個留守府,也是多走一步都需要慎重考慮的。楊重一直以為自己不是一個會顧小而失大的人,衝冠一怒根本是種他完全不熟悉的情緒。變數總是無可避免的,就像小西會失蹤,就像法公會毫發無損地出現,就像阿晗會突然提出隱居白馬寺。任何一個有經驗的將領都知道,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一切預定的戰術戰略一到兩兵相接之時就不再能夠左右戰事,可持的是應變能力和韌長的忍耐,所以楊重一直堅守的都是以不變應萬變。沒有一個人可以預見到所有的變數,就是神仙也不能。處變不驚才是他應該有的氣度,而剛才那一會兒,這種氣度已經幾乎被他拋到了九霄雲外。
訝異之餘,楊重還對自己有些生氣。自己已經不是熱血少年了,一舉一動都可能牽動很多人的身家性命,絲毫的莽撞都會帶來嚴重的後果。所以他定了定神,奮起精神強迫自己把呼吸放緩,步子減慢。
就在汪洋般寧靜深邃的定術重新擁裹起他的心神之時,楊重忽然心血來潮地捕捉到一種感覺。這種熟悉的感知像秋天草地上的長腳鳴蟲一樣,輕輕地在他的心田跳過,留下了一道不確實的痕跡。
他轉過身,看了一眼。曾駐足過的那棵梅樹下站著一個人,正在對他微笑。
雖然僅憑那一瞬間的熟悉感,楊重早已猜到來人是誰,可等到真切地看到那副笑容時,他還是吃了一驚。但他沒有猶豫,自然而然地往那人的方向走了幾步,那人也從梅樹下走了過來,兩人在相距丈餘的地方同時停下腳步,互相審視著,然後相對笑了起來。
楊重似是難以相信地搖著頭,歎了口氣道:“思孝,果然是你。”
秦思孝回應似地點了點頭道:“是我。你怎麼猜到的?”
楊重笑了笑,道:“如果我記得不錯,令堂的名諱中有個溫字。為尊者諱,把溫字的音發成‘微’,這不是你們兄弟的招牌嗎?你此刻不在成皋,跑來這裏幹什麼?”
秦思孝也笑了笑,道:“在成皋的不是我,我可是連紫壇莊的門都沒有進就趕到你這兒來了。不過,小杜的那個手下一動身,我就知道他是來找你的。”
小杜身邊看來也早有伏下的棋子啊,楊重在心裏飛快地感歎了一回。這是任何帝王都必須修煉的禦人之術,楊重更清楚地知道,就是自己的身邊,又何嚐沒有這樣的人哪。就連阿晗,都可以說是相王布下的棋子。不過眼下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楊重的臉上掛起一個久別重逢的親切微笑,若無其事地踱到秦思孝的身邊,傳音問道:“你們兩兄弟都是殿下的心腹近侍,怎麼會同時在洛州出現?克孝易容假扮獨孤林還可說是為白馬寺助攻,你來做什麼?”秦克孝和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兩百羽林軍本不在原定的計劃之內,至少不在楊重所知道的計劃之內,就像秦思孝一樣,都是突然從天而降的變數,可是楊重卻沒問什麼,隻是輕輕地帶過了。
秦思孝會意地和他並肩走了兩步,也傳音道:“殿下來了,我自然要跟來。”
楊重聞言一震,轉臉向秦思孝望去,麵上露出驚異之色。
秦思孝點了點頭,領先舉步向後園深處走去。
轉過小徑,楊重遠遠地就看見了李隆基。臨淄王李隆基比小西還要年輕,這一年才剛二十三歲,身材雖然不如小西壯碩,卻也一樣高大英挺。自幼所受的嚴格教育讓他即便是獨自閑立時,腰背也還是挺得筆直。他站在一座臨池的小亭子裏,身上穿的是普通仕人常穿的一種平緞錦袍,腰裏紮了一條玉帶,除此以外,沒有任何輝煌的修飾,卻依然顯得卓而不群,風度翩翩。這是一種王者與生俱來的高貴儀態,是再簡單的衣飾也掩飾不了的。
楊重和秦思孝走近時,李隆基那張年輕俊秀的臉龐上透出一股果敢的英氣,正在低頭看著池水。聽到腳步聲,他很快向他們這邊抬起頭,從容地笑了起來。楊重的視線在李隆基抬頭的一刻低垂了下來,出於臣下應守的禮節和謹慎,小心翼翼地不在任何時候出現與臨淄王對視的局麵。但李隆基傲然卓立的樣子早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那種鮮明的形象竟隱隱地攪起了楊重內心深處的一絲自卑。臨淄王的樣貌實在是太出眾了,正是相者眼中的所謂王者之相。其實秦思孝也相當英俊,而且因為自幼習武,所以身材勻稱,精氣內斂,站在那裏頗有似淵如嶽的大將之風,不過一走到李隆基的身邊,就立刻被他的光芒完全遮掩,顯得平淡無奇起來。單就外貌這一點而言,楊重深有自知之明,不要說比不上李隆基,就連秦思孝也是拍馬都趕不上的。
無論在哪裏,相貌出眾的人總會占點便宜。楊重心裏一動,猛地又想起了小西,忍不住暗自拿他和李隆基比了一比,然後趕緊把自己這些不該有的胡思亂想全都掐滅在腦海的煙波裏。
李隆基不等楊重趨前欲跪,伸出手來一把挽住,一麵附在楊重耳邊輕聲道:“浮休免禮吧。孤此來除卿與思孝外,別無人知,你就全當孤是一個京城故友,讓孤也過兩天普通人的悠閑日子吧。”
普通人的悠閑日子?楊重差點為之失笑。這個處處以曾祖太宗為楷模,一心想著中興大唐開創盛世的年輕王爺,此時正處在人生中最壯懷激烈的階段,卻偏要口口聲聲地宣稱自己憧憬田園野趣。那種言不由衷,楊重不用耳朵聽,大概隻用鼻子聞也能聞得出來了。
不過身為人臣,有些話卻是不能不說的,有些做作也不得不為,所以楊重馬上相當地配合地側身避過正麵的李隆基,向秦思孝瞪了一眼,低聲責怪道:“思孝怎麼能讓殿下微服出來,千金之軀,豈能輕易涉險?”
秦思孝麵無表情地站在一旁,目光低垂,既不回望,也不答話,隻是沉默。在場的三人心裏都清楚,楊重這句話,說的是秦思孝,真正責怪的其實是李隆基。以這位臨淄王果斷英明的脾氣,一旦他決定了的事,秦思孝就算再勸也是勸不回來的。楊重這麼說,要表達的是一種委婉的勸諫,也可以說是臣子對主公的深切關心。
李隆基果然輕輕一笑道:“浮休不要責怪思孝了,這是孤自己的意思。孤對函穀守將還是放心不下,所以想親自過來看看。既然都已經到了函穀關,也就順便到洛陽走走。上元佳節,洛陽一向是很熱鬧的。”
函穀守將是聽從了李隆基的謀主張說的勸說才投靠過來的,本身並非相王府或臨淄王的嫡係親信。函穀關位處西京與東都之間,向來都是戰略要衝,也是武衛軍征討東都叛亂的必經之地,也難怪李隆基會特別重視。不過在楊重看來,西京奪宮之戰的重要性要遠遠高於在函穀關對武衛軍的伏擊,可以說,一個是戰略性的,而另一個隻是局部的戰術問題。所以他心中對李隆基在這個時候突然離京趕來洛陽的意圖不免存有疑慮,隻是不便也不能就這麼直接問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