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踐篇 第二節 臨淄王(2 / 3)

楊重先應了聲“是”,然後看似隨口問道:“殿下既然取道函穀,張道濟怎麼沒有隨殿下一同前來?”

李隆基搖頭道:“張說是文臣,這裏用不到他,隨來也沒用。”

楊重聽李隆基說得輕描淡寫,先正色躬身行了一禮,然後反駁道:“殿下此言差矣。張道濟是謀臣,非止文臣。若說文臣,臣豈非也是文臣。”

李隆基不以為忤地笑了起來,指著楊重道:“卿怎相同。卿是孤的留侯子房,文武皆能,有刺秦之勇,英雄氣概豈是張說可比。”

楊重的目光閃了閃,瞥了身旁的秦思孝一眼。秦思孝依然垂目看地,臉上木無表情,好像根本沒有聽到楊重和李隆基的對話一樣。不過楊重看到他的鼻翼一動,知道他在肚子裏笑了一笑。

楊重心知肚明秦思孝暗笑的原因。張說可不是尋常人,弱冠應舉,廷試對策得乙等,即授太子校書,無論從資曆還是學養來說,都堪稱楊重的前輩。在李隆基身邊,一個張說,一個劉幽求,其實就是臨淄王謀臣的班底。而且當年張易之、張宗昌兄弟把持朝政時,為了要構陷禦史大夫魏元忠,曾引張說到則天皇帝禦前,要他證明魏元忠確有謀反之事,惟張說膽氣幹雲,大聲答曰:“元忠實不反,此是易之構陷耳。”魏元忠由此才能免死,張說自己卻因忤旨罪配流欽州。隻憑這一股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楊重就自愧不如。當然,倒也不是楊重自認沒有勇氣,而是明知事不可為的時候,楊重深知以自己的為人,多半會改行迂回之策,又或者幹脆就退一步海闊天空了。

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雖然李隆基說得相當懇切,但是楊重哪敢真的以為自己堪比張良,這時候就算是謙虛幾句都有沾沾自喜之嫌,所以隻能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句:“殿下謬讚,臣實不如張道濟。”然後就默默地低頭站著,等著李隆基開口。

李隆基笑著離開臨池的小亭,沿著池畔的碎石路走了兩步,轉頭向楊重道:“卿也不請孤到行館去坐坐?就算沒有酒,茶也總該奉上一杯吧。”

楊重皺眉道:“洛州大小司監官員,至少有一半都識得殿下。臣以為,當此之時,殿下實在不宜在洛陽城裏露麵。”

李隆基不以為然地搖頭笑問:“為什麼?卿是擔心有刺客嗎?有思孝在孤的身邊,何須懼怕什麼刺客。況且,就連孤的姑母都猜不到孤會真的到洛陽來,孤在這裏其實安全得很。”

“殿下知道太平公主的鳳駕現在洛陽?”

楊重話未出口,已經明白李隆基來洛陽的原因了。

昨夜之談後,楊重一直都在思索太平公主說的那些話。

說實話,他自覺並沒有留下那麼明顯的蛛絲馬跡,足以讓一個完全不知情的人能夠一眼就看破整個計劃的真相。縱然睿智敏銳如太平公主,這也應該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有什麼著跡的地方,那就是調屯營兵助防的事,但屯營兵也不是非調不可,柳景通如果一意拒絕,楊重也不會刻意強求。說起來,這不過是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再多加一份助力而已。這麼想來,唯一的解釋就隻能是事機不秘,法傳二耳。李隆基的身邊肯定有太平公主的人,楊重曾在心中默數過有資格可以得聞此事的有限的那幾個人,但哪個都不像是太平公主潛伏的內線。其實,反過來說,太平公主的身邊又何嚐沒有李隆基的人哪,那個人會是誰,楊重就更加猜度不到了。當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彼此發現已經暴露了底線的時候,或許就應該攤牌了。

對於西京的奪宮之戰而言,太平公主絕對是一個可以左右情勢發展的力量。她不僅通過她的兒子衛尉卿薛崇暕掌握著禁宮的守衛,而且本身也是朝望極高的人物。秦末諸雄逐鹿,蒯通說韓信時嚐言:“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兩利而俱存之,則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太平公主此時的勢力也有韓信當年的這種份量,倒向哪一邊,哪一邊就會有壓倒性的優勢。與此同時,她也是兩強相爭時最懼怕看到的第三方,就像鷸蚌之懼怕漁夫一樣。李隆基是不會甘心做鷸蚌的,太平公主就算本來有心做漁夫,現在也不可能了。

李隆基有些幽幽地歎了口氣,但馬上就又高興了起來,笑笑道:“此戰僅為誅韋。能成此功,救社稷於即傾,卿翊讚之力已足堪嘉賞,就是真把留縣賜與卿,亦未嚐不可。”

楊重心裏一動,知道李隆基這是在婉轉地告訴自己,奪宮以後的複辟將以相王登基告終,這恐怕就是他和太平公主攤牌時的籌碼吧。雖然不能夠馬上登上帝位,但李隆基還是以爵賞許諾,得封留縣,就是食實封二百戶,至少混個男爵是不在話下的。

不過,楊重的心思卻根本不在爵賞上。他思量了一下眼前的形勢,突然抬頭道:“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幹脆收韁回馬,且做壁上觀。”

李隆基看了楊重一眼,沉思了片刻方道:“卿還記得當初獻策時所說的上中下等之功?”

楊重當然記得,這是他當日說服李隆基逐步實行眼前這個計劃時,曾為李隆基剖析的得失。所謂上中下等之功,是指在楊重的預見之內,因成功程度的不同而能夠達到的不同功效。

所謂上功,當然是全盤計劃都能順利實行的最好打算。白馬寺挾王,然後占左右屯營,進而占據洛陽以為根據。從東都以溫王的名義行檄天下討韋,引韋溫的武衛軍東來,在函穀關設伏擊之,同時也在西京舉兵奪宮,實行複辟。當年讓當今聖人登上帝位的那場“神龍”革命是一場幾乎沒有流血的政變,如果這一次的“景龍”革命能夠成功,也將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勝利的壯舉。

然而,事與願違本來就是世間常有之事,所以楊重也為李隆基剖析過計劃隻能實行一半的所謂中功。中功隻能做到挾溫王於洛陽,促使譙王來會。如果出於某種原因,韋溫選擇按兵不出,則不妨棄二王而走,任其隨寧嘉勖之輩自生自滅。從聖人送溫王到白馬寺一事可以看出,帝後之間並非如時人所認為的那樣,依舊相濡以沫、恩愛如初,而是裂縫早已生成,且正在不斷擴大之中。二王倘若死於刀兵,帝後必然反目。順天皇後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肯定會有相當激烈的舉措,公然弑帝的後果隻能是倉促稱製,以效則天故事。但韋後既無則天皇帝當年的朝望,更沒有則天皇帝的手段,四鎮之兵未必聽其調遣,李唐宗室的反對者也會乘機而起。所慮者,天下紛亂,群雄並起,難保不會變得像隋末時那樣成為亂世。

所謂下功者,是挾溫王而不得左右營。按照楊重的計劃,也可以挾王出奔均州,借以迫反譙王,一樣是意在激增帝後之間的矛盾。溫王和譙王都不是韋後所出,常視之賤若塵土。韋後勢大,卻再無所出,二王如果一齊泯於兵災,當今聖人這一支就算是斷絕了子嗣。不過楊重當初論及於此時,李隆基隻是笑笑說,孤所求者,複興唐室而已,二王都是孤的堂弟,也是太宗血脈,能保存則當保存之。言下之意,顯然是認為譙王淺薄,溫王年幼,根本對自己形成不了什麼威脅,大可不必趕盡殺絕,後世評說起來也不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