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當時還談到了一個下下之功,是指如果連挾王都不成功的話,杜鴻漸的百人小隊仍可以回頭誅殺寧嘉勖和諸羽林,搖身一變成為誅逆的功臣,而其他隱藏未動的力量則繼續隱藏下來,以待有為。李隆基也是一笑搖頭說,杜將軍是名門之後,攻必克,戰必勝,孤相信一定用不到這種陰謀反複之策。其實從秦克孝突然帶領二百餘人加入白馬寺之行來看,李隆基心中對杜鴻漸根本就沒有口頭上所表達的那種信心。不過這也是李隆基最大的本事,他能讓身邊的謀臣將領覺得自己的提議總是能夠被接納采用,而且深受李隆基的信任和看重。人以國士相待,自當以國士報之。即便那些策略後來都會被李隆基修正到適合他自己內心深處的設想,但他卻總能做得那麼不露聲色。
對這一點,楊重看得很透徹,而且他和張說、劉幽求畢竟不同,不是李隆基的親信謀主,所以除了高屋建瓴地提出一些策略建議以外,始終都對具體的行動安排從不輕易置喙和過問。
李隆基在此時說起上中下等之功,當然不是需要重溫一下這些可能的結果,而是在向楊重表示,無論如何他都打算要試一下。因為反正對他本身而言,此戰的勝負都不會帶來什麼負麵的影響。
楊重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殿下既已決定,臣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
李隆基笑道:“不說這些了,說些情趣風流之事吧。卿不帶孤去逛逛花魁大選嗎?孤聽說洛陽群芳不僅豔美無比,而且個個都是歌舞能手,還有擅於詩詞書畫的才女哪。”
楊重望著李隆基臉上流露出來的真切向往之色微微一怔,搖頭道:“臣還是認為殿下不宜在洛陽公開露麵。何況那花魁大選更是魚龍混雜之所,就算思孝已得秦家鐧法真傳,馬步皆能,但在那種地方也還是一樣防不勝防。臣的座船恐有刺客來襲,更加危險。所以,為殿下的安全計,實在不該涉足其間。”
李隆基的臉色微微一沉,想了一想,忽然從懷中拿出一個金銀交雜的麵具來戴在臉上,衝楊重眨了眨眼睛道:“孤穿著便裝,再戴上麵具,包管沒有人認得出來,這樣總行了吧。”
楊重指了指秦思孝,道:“認識思孝的人也不少。看見他,再看到殿下,不用多聰明的人也能猜出殿下的身份了。”
一直沒有出聲的秦思孝此時□□來笑道:“不必擔心我,我原就一直戴著□□,隻是來找你時才脫下了。”
楊重轉頭看了他一眼,秦思孝那張英俊修長的臉果然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臉色發黑,額頭布滿皺紋,看起來一下子至少老了十幾歲,而且一副滄桑不得誌的模樣。楊重知道,製作得如此精美的□□,九成九是李隆基的秘府私藏,不過他自己卻不願意戴。不知道是因為怕氣悶,還是王者自有一種不屑於以假麵目示人的覺悟。
李隆基好像是為了不讓楊重再有反對的機會,舉步率先沿著園中曲折的小路向楊重暫居的西院走去。秦思孝馬上亦步亦趨地跟上,楊重也隻能默默地跟隨在最後。
秦思孝落後兩步,忽然傳音道:“留侯與高帝始終君臣相得,是什麼緣故?”
楊重一愣,不假思索地傳音答道:“那是因為張子房能夠想高帝所想,順勢應時,所以才能讓高帝對他言聽計從。”
秦思孝頷首道:“浮休平素行事頗有留侯之風,今天怎麼了,老是拗著殿下的意思說話?”
楊重苦笑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有些心緒不寧吧。”
秦思孝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張被麵具遮掩的臉上看不到多餘的表情,但目光中還是透露出一絲憂慮。
楊重擠出一點略微明快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寬解自己,還是在寬解秦思孝,換了個話題道:“我是求為功狗而不可得,小杜倒是處心積慮地想做功人。他有對克孝不利的意思,你是不是想個辦法知會克孝一聲?”
秦思孝領情地點了點頭,卻毫不動容地淡淡道:“小杜不過是匹夫之勇,似勇實怯,不足為大將,不用替克孝白擔那個心。”
楊重本想告訴他小西說不定也在城東某處,可終於還是沒有說,忽又想起一件事來,向秦思孝道:“你還記得當初我們年少時,曾經仿照漢時長安遊俠少年的刺殺組織,也弄了些猜丸刺血的事嗎?我聽說後來有不少人約定以十字為記,都在肩膀上刺了個十字訣。”
秦思孝沒有說什麼,但是點了點頭,示意確有此事,然後向楊重投來一個訊問的眼色。
楊重略一猶豫,依舊傳音道:“我在查一件積年舊案,涉案之犯肩頭刺有十字訣。當年我沒過多久就入山學道去了,後來的事情皆不甚了了,思孝能幫我查一下肩頭刺訣之人都是誰嗎?”
秦思孝又點了點頭,突然敏感地停下了腳步,因為一直走在他前麵的李隆基已經站定,正在目光灼灼地看著什麼。
西院已經在望。那輛馬車還在停在門前,阿布倚在馬車的車轅上,一麵和整夜未歸的羅元方說著話。羅元方的身側還站著一個身披寬大鬥篷的人,似乎對阿布和羅元方的對話不感興趣,正有些百無聊賴地四處張望著。看見楊重,她的眼睛一亮,臉上忽然綻出了豔若春花般的甜美笑容,快步跑了過來,一把拉住楊重的胳膊,甜膩膩地叫了聲:“姐夫。”
楊重不自覺地退了半步,輕輕隔開宛娘的纖手,淡淡地問:“是宛娘啊,你怎麼來了?”讓他退開這半步的,不僅有宛娘那種叫他暗自皺眉的親熱勁,更是因為身側射來的那道灼熱的目光。
宛娘不依不饒地依舊纏了上來,笑顏如花般道:“我是來請姐夫屈駕,在花魁大選上為我彈奏一曲樂府古調的。”
“楊某琴技粗陋,難登大雅之堂。”楊重搖了搖頭,想起了秦思孝的話,側身看了李隆基一眼,又對宛娘笑道:“不過你來得倒巧。這位是京城來的李公子,精通音律,雅擅詩詞。宛娘要請琴師傅,不如請教他好了。”
李隆基向宛娘微笑道:“不知小姐要彈的是哪一支樂府古調?”
宛娘的目光在他的麵具上遊走片刻,先是輕輕一蹙眉,旋即便露出了迷人的笑臉,襝福行禮道:“宛娘見過李公子。連姐夫都對公子的琴藝如此推崇,想來必是名師之後。宛娘何幸,能夠聆此佳音,真是有勞公子了。”
剛才的話一出口,楊重便不由覺得有些惡心,此刻見宛娘對李隆基笑臉相迎,巧言細語,又不禁感到一絲氣惱,一時間忘記了這不過是娼門慣常的款客之語,心裏竟有些迷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