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時將近,日頭升到了東方的高空。
屋簷高處的積雪未融,地上卻早已掃灑得幹幹淨淨。連續第二個晴朗的好天,讓洛陽人在佳節裏更加興高采烈起來。
李隆基混在楊重的隨從車駕中,環目四望。雖然花魁大選還沒有正式開始,洛水畔早已人頭湧動,擁擠不堪。洛水上停靠著樂坊各園各院的花船,大小不一,但不論是高樓大船還是纖細小舟,都一律裝飾得花團錦簇,富麗堂皇。
秦思孝不在他的身邊。車駕出發前,李隆基曾看到楊重和秦思孝在一旁私語,然後秦思孝就失去了蹤影,不過他並沒有太放在心上。李隆基也是自幼練習騎射劍術,並不是弱不經風的書生,他甚至對自己的身手還頗有自信,沒有秦思孝在身邊,他也不覺得會有什麼大不了的危險。何況當時他的心思都在身旁的馬車上,坐在車裏的宛娘會時不時地掀起車簾來跟他閑聊幾句,那一顰一笑都充滿了醉人的風情,在李隆基的心湖裏不斷地投下一道道漣漪。
直到楊重提及巨賊竇無梁可能會來襲擊,委婉地勸諫李隆基不要登舟赴險時,他才知道宛娘原來就是那名動一方的洛陽名妓,隻不知道她為什麼口口聲聲地稱楊重作姐夫。明白了宛娘的身份後,他心裏竟然有些惋惜。這麼一個清麗可人的女子,居然身在娼門,就像把一件名貴的瓷器放到了瓦礫堆裏一樣,實在是有些暴斂天物。
四角園的雙層座船停泊在洛水中央,宛娘此時已經離車登上靠在岸邊的渡舟,向水中的座船破水而去。她那寬大鬥篷的罩頭被晨風吹開,秀發披散了下來,發絲禦風飛舞,遠遠望去,翩若驚鴻。李隆基忍不住在心裏默默地念起了《洛神賦》中的名句:“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
許久,他才收回投注在水麵上的目光,發現身邊的車駕諸人也開始登舟了。
楊重從停在岸邊的另一艘高樓大船邊走來,身後圍隨著十幾個兵卒。
李隆基望著楊重,心裏暗自笑了笑。
人靠衣裝這句話真是一點也不錯。在洛州司監官員一片淺緋、深綠、淺綠乃至碧綠色的官袍海洋中,楊重身上的那襲紫色大科綾羅官服和腰間佩戴的金魚袋就顯得格外奪目出眾,氣度不凡。從四品官員的服色本為深緋,楊重是因功由聖人特賜著紫的,落在旁人的眼睛裏又是一種意義不同的暗示。雖然李隆基知道,所謂的特功,其實不過是替聖人找到了一串丟失了的寶珠,而那串寶珠也是因為曾經開口許給了某位後宮的娘娘才突然之間顯得重要起來的。
楊重走到李隆基近前,稽首為禮,因為在大庭廣眾之間,而且李隆基執意要隱瞞自己的身份作為琴師隨楊重上船,所以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謹慎簡單地道:“李公子,我們登船吧。”
李隆基點點頭,笑道:“楊少卿請。”
楊重猶豫著不願越過李隆基先行,李隆基一笑,拉著他的手臂兩人並肩走到岸邊的棧橋上。棧橋邊早有幾條紮了彩綢的小船在等候,大概是因為花魁大選的關係,連劃船的都是打扮得非常俏麗的船娘。一個衙役已經下到扁舟上候著,見楊重和李隆基並肩而來,忙把兩人接下舟來。
他們所乘的小舟一走,棧橋上另有一個衙役將手中的旗幟一揮,四下裏忽然躥出了許多一樣紮著彩綢的小船,一下子把那座棧橋圍了個水泄不通。
李隆基回頭看了一眼,覺得有趣,低頭向楊重問道:“楊少卿你看,那些船是怎麼回事,倒像是在爭搶什麼似的?”
楊重順著李隆基手指的方向望去,笑了笑道:“那是各樂坊家主放出來接客人的船,倒也難為她們一時之間就能準備得如此整齊。公子有所不知,往年花魁大選之時,所有花船都是靠在岸邊的。為各家娘子添妝的客人就在岸邊向各船奉獻,或是一詩,或是一曲,或是某種香羅寶琴,不一而足。哪家娘子所得的奉獻最多,就是當選的花魁。花魁娘子可以從奉獻的客人中自擇一人登船入幕,洛陽人管這叫做小登科。今年因為把四角園春豔娘子的船泊到了水中央,奉獻的客人要用彩舟接到座船前,其他各家主都覺得這等於變相地成了眾星拱月之局,所以方才一齊在柳別駕那裏喧嘩,要把自己家的船也後退兩丈,奉獻的客人也都要用彩舟接送。公子不要小看這花魁大選,事關一坊一園當年的生計,所以家主落力,下麵的人也都賣命相爭。她們這是在搶占棧橋前的位置,好讓自家的客人到船前早一步奉獻,待會兒就是打起來也不足為奇。”
李隆基聽得失笑,又向那些彩舟看了一會兒,難以置信地搖頭道:“看那些船娘也都是些粉妝玉琢的佳人,豈會在大庭廣眾之間廝打起來。卿在說笑了。”
楊重不以為意地笑笑道:“佳人也是要過日子的。”
李隆基大笑了起來,指著楊重道:“卿真是煮鶴焚琴的能手。”
岸邊到座船不過是短短的一段水程,轉眼就已經到了。楊重和李隆基一起登上四角園的雙層座船,宛娘早已率領船上的仆婢迎到了船頭,遠遠地就向楊重和李隆基襝福施禮。
李隆基饒有興致地四下看了看,這艘座船是條內河船,並不是太大,但木色油然,裝飾精巧,輝煌中還別具雅致。上層的船艙,艙門大開,裏麵陳設著座位。艙門旁設有樂席,樂席之上還有一個單獨的琴案,案前是一個青瓷繡墩,看來是為李隆基特別準備的。案頭擺放著一張古琴,隻看漆色就知道是張難得的好琴。琴旁還有一個小小的香爐,焚著不知什麼香料,即便在船頭這片開闊的風口中,仍能聞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船首艙門前的甲板上鋪設了紅氈,那是春豔娘子獻歌舞之技和答謝客人奉獻的地方。
樂席裏已經坐滿了樂工,鍾鼓管蕭絲弦俱全。李隆基突然發現前排樂工裏有一個人雖然穿著樂工的服色,手裏抱著一麵鼓,但那張臉卻是秦思孝的那張□□,不由得對他笑了笑。那個樂工卻似不認識李隆基,毫無表情地錯開目光,望向了別處。
李隆基望向楊重,卻見楊重目光灼灼地盯在了宛娘的臉上,心頭泛起一陣不豫,剛要開口,突聽楊重低聲問:“宛娘麵有憂色,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宛娘已經揮去身邊的婢女,讓她們各自去做樂舞和待客的準備,此時正走到楊重和李隆基之間,聞言身子輕輕一抖,抬頭迎著楊重探究的目光,也壓低了聲音道:“姐夫,五娘不在,眼看大選就要開始了,奴家怕一個人招呼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