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踐篇 第四節 死誌士(1 / 3)

雖然宛娘再次出現時身穿著緊身健舞服,李隆基和楊重當然一眼就能看出她要跳的會是一種健舞,但卻沒有想到會是劍器舞。

劍器舞不知傳自哪朝,是劍術和舞蹈的一種特異結合,要求舞者既有劍客的力量和速度,又有舞蹈的柔媚和圓潤,而這兩種特質,很多時候是對立而無法合二為一的。這就像一麵上古的神鏡,在這一麵可以照到生命,而在另一麵照到的卻是死亡。而且劍器舞的舞者都是女子,尋常女子柔弱的身體裏又怎麼能爆發出劍器舞所需要的那種動如脫兔般的敏捷狠準哪。

但是這一切,對宛娘來說,似乎輕而易舉。

她手中的長劍指東擊西,劃天落地,開始的時候還是一個紫色的嬌柔人影在揮舞著光芒四射的長劍,漸漸地就便成一道紫色的煙追隨著劍氣縱橫開闔,紅氈鋪地的船頭隻看得到一朵朵燦爛如星辰般的劍花。這還是太陽剛剛升到半空的上午,晴朗的天空裏隻有幾朵浮雲,本來不該出現星星。可是宛娘的影子墜著星星的影子,一顆又一顆地,把屬於夜色的群星又重新安在了天幕上。洛水邊觀賞著樂舞的人們,不論距離的遠近,此刻都屏息無聲地一齊注視著水中央的那艘座船,還有座船船頭的那一朵盛放的蓮花。

李隆基一麵扶著琴,一麵在口中喃喃自語道:“四方震動,舞袖芬芳;天地低昂,河山沮喪……”

他的琴聲也果然穿雲裂石,節奏散亂迅急的樂府短歌行在他的指下紛飛著金屬般的音符,一聲聲地撞擊到所有人的心底。有一些身體羸弱的老人和婦女已經受不了這種聲音和視覺上的雙重衝擊,在心動如擂鼓的鳴響中閉上了他們的眼睛。

就連艙房內外布下的那些士兵,雖然個個都是久經曆練的老兵,也看得口幹舌燥,定力較差的開始向後退去。因為距離更近,他們所受的衝擊又和岸邊的民眾大不相同,兩者之間簡直就是火花和熊熊篝火之間的差別。樂席裏的樂師大概早就得過關照,全部緊閉雙目,低頭悶坐著。幾個侍女們雖然還勉強地站立在原處,臉色也蒼白起來。

楊重端坐在艙房裏的椅子上,微微皺眉。

無論是李隆基的琴音,還是宛娘的劍氣,當然對他都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他的定術就像一片寬廣的海洋,穩穩地把他的心神守護在中央。不僅如此,當他發現身邊的羅元方和幾個衙役的額頭開始淌下冷汗時,楊重輕歎一聲,無所不能包容的精神力量像流水一樣地蔓延過去,順便把這幾個人也護了起來。不受影響的也不止他一個人。站在另一邊的阿布當然不用楊重操心,正瞪大了本來就似銅鈴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追尋著光影難辨的劍氣中那點淡淡的紫色。

也真稱得上是魔音魔舞了,楊重在心中感歎著。

他知道宛娘身上兼有高超的媚術和精純的煉術,在猝不及防之下,就算是以他的定術之力,也隻能做到堪堪自保而已,如果一定要抵抗或者反擊,就必須進行一定程度的自損。不到萬不得已,當然還是不要用到那些自殘之術為好。不過宛娘的劍術也如此精純,這倒是楊重剛剛才知道的。這已經不是什麼健舞了,而是真正高明的劍術,能用一把普通的長劍揮舞出這種光彩奪目的劍氣,而且還能駕馭著劍氣做出各種翻飛的動作,單以劍術論,小小年紀的宛娘甚至不在法公之下。楊重看得很清楚,她的劍術雖然舞得好看,似乎非常花俏,其實隻是快和準兩個字,居然跟阿布的刀法在某個層次上有些神似。阿布肯定也已經心有所感,所以才會流露出那樣的表情。

這些當然不可能是宛娘自己修煉出來的結果,一定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艱苦卓絕的劍術訓練了。身懷這種劍術的人,是沒有必要流落風塵的。楊重不禁對宛娘的身份和所懷的目的疑惑起來。她的師傅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對她進行這樣的訓練,又為什麼會把她遺棄在風塵之中?

短歌行的曲調非常短小,在李隆基的指下已經反複變化成不同的格調,來來回回地重現了三四次。樂曲又將終結的時候,宛娘的身影突然衝天而起,宛如後羿射日的神箭一般直指天空,從下麵望去,似乎那一道紫風就要向著那寒風中微暖的太陽奔騰而去。

人們發出一陣響若萬鼓齊擂的驚呼,一齊抬頭向天望去。

陽光雖然並不溫暖,但直刺人眼時還是耀目得讓人受不了。在精白的日光中,那道璀璨的劍光突然消失了,寂滅了,就像霧水般蒸騰了。在四角園雙層座船的船頭,靜靜地佇立著一個亮紫色的俏麗身影,一動不動,似乎時間也隨著她的靜而停滯下來,洛水也凝結在她的身邊不再流淌。

宛娘收在臂彎下的劍發出一點點反光,緊身的健舞服被風吹得貼在身上,近乎完美的身影卻顯得異常寂寞。她麵向天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返身走回到紅氈毯的中央,拋下寶劍,打開了包發的紫色緞帕,任瀑布般的烏黑秀發披散了下來。

樂席裏的樂師們似乎得到了什麼暗示,開始吹奏起來。那是一支極其淒婉的《白頭吟》的調子,音色低回,如泣如訴。

宛娘伸出手臂,輕柔地擺出了幾個舞姿,那份柔媚入骨的無力感讓人無法相信剛才的輝煌劍氣就是這同一個軀體揮舞出來的。坐在琴案前,離得最近的李隆基已經熱淚盈眶。從出生記事至今,他還不記得自己曾經痛哭過。作為一個身邊始終有無數人引導簇擁的嫡係宗室王子,他走的每一步路,做的每一件事,都會有人不斷地襄讚,也會有人不斷地批評。他發過怒,生過氣,後過悔,也許還惋惜過,憐憫過,但卻從來沒有機會痛哭。淚水的灼熱感讓他覺得陌生卻又奇特,在淚水模糊中的那個身影也越來越明亮。

宛娘輕輕地開口,唱了起來,四句一節的《白頭吟》在她的口中顯得特別幽怨哀傷。她的聲音高高低低地徘徊著,像波濤般拍打著每個人的耳廓。

洛陽城西有名園,春豔顏色動四方。

歌勝寒日破黎藹,舞似輕波聚晴光。

曲罷箜篌自寂寞,袖掩琉璃暗芬芳。

春早未見花風淡,洛陽自古歎息長。

宛娘的目光滑過每個人的臉,每個人都覺得那聲歎息是在為自己而發。她款步舞蹈著,踏著鼓點的節奏,忽然飛落到李隆基的身旁,半個身子嬌怯地倚靠在他的肩頭。李隆基的心一下子幾乎停止了跳動,耳中聽著那似連似斷的低吟,鼻中聞著宛娘身上散發出來的幽香,身子卻一動也不能動,連想要扭頭去看一眼她那豔麗的容貌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也無力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