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娘無聲地笑了,然後飛快地旋轉著,來到了樂席前。在她的腰肢擺動之間,原本和諧的曲調突然暴出了幾個不和諧的音調。楊重就坐在樂席對麵的貴賓座位上,不動聲色地看著宛娘的舞姿。不僅是他,就連他身後的羅元方和距離羅元方最近的那個皂隸老方也沒有露出那種魂與色授的醜樣。宛娘瞟過來的眼光更加幽怨了,似乎還帶著點嗔怪,在楊重的臉上流連不去,然後又開始唱起了樂曲的第二節。
花未開時惜花落,花落此枝還複開。
羅綺樓閣描金梁,明年此時複誰來。
步搖懶插鬢疏影,蛾眉淡掃帶遠山。
低頭不願問錦瑟,柱柱相思空流海。
舷窗外傳來“倉啷”一聲,似乎是哪個弓箭手把手中的強弓落到了地上。宛娘掩嘴笑了笑,在艙內眾人麵前展現了一個美好的身段後,又舞到了艙外船頭的紅氈上。岸邊翹首期盼著的眾人發出了鬆一口氣的歎息,伴著這一陣歎息,宛娘的歌聲再起,《白頭吟》的最後一節從她的檀口中悠悠飄出。
伊昔樽前伴君舞,煙堂夜夜人如月。
月影照樓相徘徊,君心悠悠在誰邊。
玉簾不卷香猶在,綠窗閑啟夢初覺。
未知幾人乘春歸,歸來為君妝落梅。
唱到“梅”字,歌聲漸漸拔高,越高越細,似乎升入了遙遠的仙界。望著陽光下宛娘臉上那種似乎永遠不會融化的落寞之色,就連楊重的心湖也不由自主地蕩漾了一下。
就在每個人都還沉浸在歌聲中神思恍乎之時,突變驟起!
一道黑影從樂席中掠起,向背對著艙門的宛娘猛撲過去,一把抓住了她細嫩的脖頸。他的身體迅速地貼近宛娘的身體,一翻手,就將那個呼吸間都充滿著魅惑的惹火身軀夾在自己的臂下。
激變之下,第一反應過來的是李隆基。
他伸手抓起了案上的古琴,正要向那個偷襲者揮出,卻在看清了對方的麵容後呆住了。那張臉,分明就是秦思孝的那張□□啊。李隆基在心裏掂量著秦思孝已經被殺,麵具被奪的可能性,但是馬上有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個緊貼著宛娘身體的身軀上散發出一種熟悉的感覺,讓李隆基馬上肯定地做出了判斷。這個人,九成九,確實就是秦思孝。
李隆基愣在琴案後的瞬間,楊重也反應過來,挺身站了起來,走到了艙房的中間。他站在微暗的陰影中,目光緊鎖住正麵兩丈外的黑衣樂師,冷冷地問:“足下就是竇無梁?”
黑衣樂師沒有承認,但也沒有否認。他感覺到楊重目光的壓力,向後退了半步,扣在宛娘脖頸上的左手加了把力。宛娘那修長雪白的脖頸如天鵝般高揚著,鐵鉤般的手指已經在細嫩的肌膚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血痕,此時更是氣息喘喘地哼了一聲,壓抑在喉管裏的聲音聽上去無比痛苦。
這一下,所有的人都反應了過來,不用楊重發令,所有的弓箭手都自覺地用箭指著黑衣樂師的方向,散立在艙房內的幾個衙役也已經拔刃在手,但卻沒有人敢動手。
楊重看得很清楚,黑衣樂師的手指老練地扣在了宛娘的喉頭,隻要再一用力,就能在眨眼間輕易地奪走那個花朵般的生命。任何一個微小的舉動,此刻都可能化作對方指尖的暴力,而自己隔得太遠,根本沒有時間做任何事。他的手心裏微微見汗,背在身後的雙手早已握成了拳頭,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比戴著麵具的黑衣樂師更像隻是覆蓋著一張人皮。
“足下膽量非常,竟敢闖入座船行凶,某十分佩服。”楊重望向黑衣樂師的眸光中漸漸閃起了一道精芒,一麵語氣冰冷地說著話,一麵果斷地一揮手。這是一個明確的指令,站在各個角落裏的弓箭手一齊踏步向前,在楊重身前築起了一道弧形的圍牆。楊重從人牆的縫隙中依舊鎖定著黑衣樂師的一舉一動,冷冷地道:“但不知道足下打算怎樣從萬箭齊發中,挾美而歸哪?”
黑衣樂師咯咯一笑,聲音嘶啞地道:“楊大人不要說笑了,麵對如此嬌美的尤物,竇某不信楊大人真能忍心放箭。還是讓你的這些弓箭手退得遠一些,我們來好好地談一談吧。”
此言一出,黑衣樂師終於承認了自己就是竇無梁,在艙房裏的眾人中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竇案鬧得沸反盈天,誰都知道竇無梁的厲害,所以那些弓箭手們握弓的手都各自緊了緊。
楊重眉頭輕輕一挑,並沒有下令讓弓箭手退後,隻是淡淡地道:“足下既然認得本官,就該知道我們之間根本沒什麼可談的。”
黑衣樂師拖著宛娘的身體又退後兩步,已經站到了船頭的頂端。他望了一眼腳下的洛水,歎了口氣道:“楊大人手段高明,讓竇某幾乎無處藏身,今天竇某來,是要請楊大人高抬貴手,給人留一條生路的。”
楊重突然冷笑一聲,笑聲冷得叫那幾個離他稍近的衙役們渾身都一哆嗦。
“廢話,足下以為挾持了春豔娘子就可以威脅本官,從此悠遊自在了嗎?被足下殺傷的那些冤魂還在等著食爾之肉,飲爾之血哪。”他悠然地從人牆的縫隙裏狠狠地盯住黑衣樂師,大喝一聲道:“放箭!”
箭雨並沒有隨著命令出現在空中。
先是宛娘發出的一聲低婉的哀求,後是李隆基從琴案前站起來喝了一聲“且慢”,這兩個聲音,一個柔弱到叫人心碎,一個剛強到具有難以言喻的威嚴,都讓弓箭手們握緊了手中的強弓,屏住了呼吸,卻沒有一個人放箭。
李隆基狠狠地瞪著楊重,咬牙道:“楊少卿三思,這不僅是一條人命,而且是活人的性命,總比已死的人重要些吧。”
楊重的目光閃爍著,在陰影中看上去像是兩團火焰。
他睛瞳裏的火焰突然爆起了耀目的火花,劈手奪過身邊一個弓箭手的弓箭,又大喝了一聲:“放箭!”與此同時,他的手已經從那個弓箭手的箭壺裏又抽出了一個雕翎箭,跟奪來的箭一起夾在了弓弦上,指向竇無梁的方向。
對於久經訓練的弓箭手來說,榜樣的作用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超越他們自己的思想。隻要有一支箭射出,出於慣性,所有人手中的箭都會射出。楊重深知這一點,所以要用自己射出的箭來為這些弓箭手指引方向。李隆基也深知這一點,可惜他離楊重太遠,不但隔著一座艙門,而且還隔一排箭矢向外的弓箭手,眼看就要無法阻止這一場箭雨從空中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