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的眼睛裏出現了血絲,麵具遮掩下的臉色也漲得通紅,倔強的嘴角掛了下來,少有地流露出一股暴戾之色。就在楊重手中的弓已經拉滿,箭在弦上,就要飛射而出的霎那,他突然暴喝一聲:“阿布!”
阿布渾身一震,想不想地拔刀在手,一刀就向身邊不遠處的楊重劈去。
阿布和楊重之間不過數尺距離,近得幾乎阿布的刀剛剛揮出,淩厲的刀風就已經擦到了楊重的額前。他鬢角的黑發被阿布的刀氣摧動,一絲絲地倒貼上麵頰,像是一張被狂風吹破的黑色蛛網。
楊重沒有時間去想,隻能下意識地用手裏的強弓去格擋阿布的長刀,可是他心裏很清楚,這種的格擋對阿布的刀勢來說,根本不能造成任何阻擋。阿布的刀會像切豆腐一樣輕鬆地砍斷強弓,然後砍落他的手臂,很快就會落在他的身前。開膛破肚,甚至血骨分離成兩半,都是可以預想到的結局。
楊重愣住了,在一愣之後,他閉上了眼睛,似乎已經甘心接受死亡的命運,不想再費力看著死神來臨。
阿布的臉抽動了一下,眼裏流出了淚水,黑珍珠一樣晶瑩的淚珠一直滑到了嘴角邊,但他的刀卻一點也沒有減速。
然而不知道何時也來到楊重身邊的另兩個人,在下一刻回過神來,已經一起撲了過來。羅元方距離楊重遠一些,不及援救,便毫不懼死地衝向了阿布,想要去拉扯他揮刀的手臂,可惜他還沒有能夠靠近,就已經被阿布身周的氣勁撞翻在地,一下子失去了動彈的力氣。皂隸老方倒是在刀勢飛起時衝到了楊重的身邊,他一翻身擋在了楊重的身前,雙臂環抱著楊重的身體向前撲倒,竟是要自己的身體來替楊重擋這一刀。
楊重的身體在這一撲之力下向後仰倒,卻硬生生地頓在了半空。
老方的雙臂還沒有抱上楊重的脊背,就在中途無力地垂了下來。他難以置信地低了低頭,但已經沒有力氣再看一眼。生命已經從他的身體內流走,速度快得叫人無法想象。這一刻,阿布的刀勢還僅在中途,而他卻已經死去了。
一個金色的劍尖從老方的背心穿出,那一劍,準確無比地刺穿了他的心髒。
從他垂下的右手衣袖中滑出了一柄泛著幽幽藍光的匕首,墜落在艙房的地板上,無聲無息地穿透了堅實的硬木,直沒至柄。
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然後阿布的刀到了。長刀狠狠地砍在了已死的老方背上,蔓延開去的刀意讓楊重如遭雷擊般地跳了一跳,身子不受控製地向後倒撞出去。突然,楊重的身體像是失去了重量一樣,在狼狽倒跌的過程中翻飛了起來,在空中半旋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了剛才他坐過的椅子裏。
楊重坐在椅子上不動,眼睛直盯著阿布的臉。一道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他也渾然不覺。阿布看到露出一點的蘇盧劍,也看見了落在地下的匕首,連刀也沒有收,就默默地退開了。他的眼睛並沒有躲避楊重的目光,眼神裏是直白的悲傷。
所有人都因為這些風馳電掣般的變故而驚呆在原地。弓箭手的弓箭早已垂下,衙役們雖然還舉著刀,卻手足無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完全無所適從。終於還是楊重吐了口氣,揮了揮手,用沙啞的嗓音道:“把家夥都收起來吧,秦將軍,多謝你了。戲已經演完了,也請你把宛娘放過來吧。”
眾人一時間不明白楊重所說的秦將軍是誰,麵麵相覷了片刻,突然醒悟過來,向船頭的黑衣樂師望去。
秦思孝早就把宛娘放開了,自己也退到了李隆基的身後。
楊重向身邊最近的衙役指著老方血肉模糊的屍體道:“這人才是真正的竇無梁,現已伏法。你們去兩個人,把柳別駕和屈司法都請來,看過之後就把屍體抬走吧。”他的聲音中有一種無可質疑的陰冷,麵色鐵青,而且嘴角還掛著血跡。那班衙役雖然個個驚疑不定,卻也沒有一個敢開口說話的,隻是點頭哈腰地飛快走出了船艙。
楊重站了起來,正要說什麼,宛娘突然衝過人牆,來到他麵前,舉手狠狠地扇了楊重一個耳光。羅元方大驚失色,掙紮著從摔倒的地方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麵拉開了宛娘,一麵大聲叫道:“宛娘,你瘋了!你這是幹什麼?”
李隆基的臉色也變了,急忙推開擋在他身前的幾個弓箭手走了過來。宛娘隻是一個樂籍內的□□,當眾毆打朝廷命官已是不可輕恕的大罪,如果楊重認真計較起來,就連李隆基也難以保全。所以他打定主意,要搶在楊重發怒下令抓捕宛娘之前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
出乎他們的意料,楊重隻是看了宛娘一眼,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忙碌起來。他先揮手召來那隊弓箭手的頭領,讓他們自去向前來助防的屯營將領繳令,然後蹲下身子,把砍在屍體脊背上的長刀提了起來,頭也不抬地向阿布退開的方向拋了過去。阿布的刀已經把刺客的背脊完全砍開,骨肉斑駁的巨大傷口裏不斷地流出鮮血,淌落到艙房的地板上。楊重飛身而退之時,屍體因為失去了支撐而自行摔倒在地上,蘇盧劍很快就刺透了他的身體,大半個金色的劍身都從背後穿了出來。楊重把屍體翻了過來,輕輕地抽出了插入他胸前的蘇盧劍。鮮血順著三道劍鋒之間的血槽滑落,金色的劍還是一片金色。
那幾個侍女早已奔出艙房,船舷邊傳來一陣嘔吐聲。
楊重默默地盯著老方的臉。
這麼一個老實人,怎麼會去當死士,當刺客。這是一個顧家、不喝酒、平凡到了極點的男人,真不知道他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總該要為了點什麼吧。每個人心中的真正目的都是為了什麼,到頭來,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楊重抬頭看了一眼四周,艙房裏隻剩下李隆基、秦思孝、阿布、羅元方,還有宛娘。他用低得幾乎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柳大人和屈大人快過來了,殿下還是回避一下的好。臣也該準備起程回京了。”一麵說著,他手中的蘇盧劍一麵飛快地把死人的臉劃得血肉模糊,再也看不出那個人本是老方。
他能感覺到宛娘落在他背上的目光是冰冷的,但他的心裏卻一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