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踐篇 第五節 局後傷(1 / 3)

羅元方目送法曹的衙役們抬起刺客的屍體去遠,最後又回頭朝依然停泊在洛水中央的雙層座船望了一眼,轉身上馬,向已經開始前行的車駕趕去。

車駕移動得極其緩慢。

雖然前有儀仗開道,但此刻岸邊聚集的民眾已聽說捕獲了巨賊竇無梁,群情洶湧澎湃,紛紛地擁上來,都要一睹這位誅賊英雄、大理寺少卿的風采。

在泯泯眾人的眼中,被誅殺的竇無梁是真是假,有沒有真假,乃至有多少所謂的竇案是別有用心的旁人附會或栽贓的,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們要看的隻是一場熱鬧,就像花魁大選一樣,首要莫過於紛陳百端。至於那些煩難和痛苦,隻要不落在自己頭上就好。事不關己的時候,人們都會自覺地守著一個觀眾的位置。看戲嘛,戲自然是越熱鬧越好的。

所以民眾被護駕的衛隊趕開去,很快又會一擁而上,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走在這樣的人群中,隻要有人煽風點火,最忠貞的義烈之士都可能被萬民的憤怒和毫無理由的痛恨吞沒;同樣的,隻要有人粉飾偽詐,再惡劣的大佞巨奸也會受到如潮般的讚美和愛戴。朝堂上的是與非,甚至道德上的對與錯,在這片人海中都根本找不到任何坐標。每一個人的靈魂都隻是水麵上隨波蕩漾的一片落葉,會漂流到哪裏,完全不是自己可以控製的。

擠到車前的人並沒有如願地見到那位傳奇人物,但這卻不曾影響到他們的狂熱。他們毫不灰心,依舊一個勁地向前擠去,紛紛地伸出手,攀住馬車的車身。攀住了車身的人們還要隨著緩緩向前滾動的車輪小跑幾步,直到被旁人擠開去才肯罷休,臉上仍是意猶未盡之色。

羅元方皺著眉頭,完全不理解這些人的舉動和想法。難道攀附在車身上這種莫名其妙的接觸也足以讓他們感到榮光嗎?他坐在馬上靠近車駕時,甚至就連他的小腿也被許多人興奮地抱過摸過了,但羅元方心裏卻絲毫沒有受到萬眾擁戴時的那種快意,隻有恐懼。麵對如此場麵,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向車廂望去。車簾低垂著,車門也緊閉,不知道身在車中的楊重是否看到了車外的景象。也許他看到了,正心滿意足地享受著萬民的景仰吧,這該是每一個居上位者都希冀滿足的虛榮心哪。

這個念頭剛一浮現,就很快並羅元方自己否定了。

向洛陽城民宣布竇無梁伏誅的事,並不是楊重的主意。別駕柳大人如此堅持時,楊重雖然透露了一點勸阻之意,但也沒有十分堅決地反對。柳景通誌得意滿地向官船下的士紳民眾公告此事之後就蹤影渺然,不知到哪裏去了,似乎是特意地把這種場麵留給楊重去應付的。羅元方記得,當時楊重望向柳景通的目光很有些奇怪,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譏誚和無奈,不過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和身邊的屈錚低聲商議了很久。

幸好柳景通還給楊重留下了十幾名府兵作護衛,否則車駕現在恐怕就要寸步難行了。隻是這十餘名府兵相對於數以千計的狂熱民眾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更像是怒濤中的一葉扁舟。那些府兵舉著連鞘的佩刀,一麵吆喝著,一麵用刀背驅趕著靠近的人群,往往這裏剛趕開幾個,那邊就會有更多的人擁上來,才走出不過百餘米的道路,府兵們就個個麵露疲憊之色。

來時也是這輛車,這副車駕,不過此時卻已人事全非。那時坐在車上的是春豔娘子,策馬隨在車旁的是那位京中來的宗室殿下。也是直到此刻,羅元方才明白楊重當時為什麼不肯坐車,應該是顧忌著那位王爺的身份,不願在他麵前譖越,所以率眾都騎馬而來。來時楊重身後跟著阿布和羅元方,現在返程時,車駕周圍的護從儀仗雖然依舊不少,但真正屬於他的人,大概就隻剩下羅元方一個了。

就連羅元方也不能確定自己究竟算不算得上是楊重的人。

老方為什麼要刺殺楊重?羅元方不知道。

這麼一個平凡到跌個跟頭也得算是件大事的人,居然會是刺客,實在是太過匪宜所思了。

至於楊重宣稱已死的老方才是真正的竇無梁,這其中的用意羅元方倒有些明白過來了。竇案早已引起朝野震蕩,京畿以降,河南河北多處州縣被禍,再不了結,將可能牽動整個朝局國運。羅元方對楊重這種了結竇案的手法雖然並不認同,但卻不能不驚心,也不能不歎服。竇無梁要來竊春豔娘子的香,春豔娘子在洛水中央的船上,楊重在船上格殺了刺客,誰又能說這刺客不是竇無梁哪。既然誰都沒真正見過竇無梁,那麼他就可能是任何人。

羅元方是個久經曆練的仵作,從來不會輕易放過細節,所以他看得很明白。老方衣袖裏落下的匕首確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利器,非但如此,刀刃色澤幽藍,顯然還淬有劇毒。這樣的武器,不要說刺入身體了,就是劃破點皮肉大概都是致命的。如果不是刺客,一個平凡的皂隸身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

但真正讓羅元方驚懼難抑的,還是楊重出手的那一劍。

如果當時自己和老方站的位置掉換一下,距離六郎更近一些,被那把詭異的金色短劍刺穿的,會不會就是自己的心房?畢竟,老方袖中的匕首還沒有露出,楊重就已經出手了。

楊重握有那樣一把怪劍,而且劍法又是如此神鬼莫測,他為什麼不去格擋阿布的刀鋒呢?是因為阿布的刀本就不會真的劈下,還是說六郎早已知道有人會擋在他的身前?

羅元方漸漸地就不敢繼續往深裏再想了,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淌下,在寒風中像墜落的冰渣般帶來一陣刺痛。在人群不斷的簇擁推動之下,他不由自主地靠到了馬車旁,踏在鐙裏的腳踢在車轅上,發出一聲悶響,把他從紛亂的思緒中猛地驚醒,抬頭看了看四下。

洶湧的人潮已經大半被拋在了身後,洛水邊似乎又熱鬧了起來,發現了新目標的人們開始忙著向那邊擠去。護衛們的壓力一下子驟減,車夫和儀仗也像說好了一樣,一齊發力前衝,不一會兒就破開人群,轉上了一條相對平靜的長街。

萬巷人空,平時熱鬧繁忙的洛陽街頭現在卻行人稀少,車駕總算能夠正常地行進了。

護衛們鬆了口氣,神情輕鬆下來,漸漸收攏被人群衝得完全失去控製的隊形,遙遙地跟隨在馬車之後。儀仗似乎尚未從人潮湧動的壓力中完全恢複過來,帶著慣性繼續前衝,一下子把馬車甩到了後頭。當此之際,儀仗突前,護衛墜後,一列車駕在街道中央拉成了一條蜿蜒的長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