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踐篇 第五節 局後傷(2 / 3)

極度喧囂過後,四周驟然出現一片空蕩蕩的寧靜。

羅元方無奈地體會到一種異常的緊張,不由苦笑起來。他那牽著韁繩的手握得指節泛白,坐在馬上的身體也十分僵硬,雙腿更是緊緊地夾著馬腹,好像隨時都準備策馬狂奔而去。

他的目光轉向身邊的馬車。

車內一片寂靜,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似乎裏麵根本沒有人。

羅元方側耳聽了聽,覺得有些不安,撥過馬頭來又向車廂靠近了些,湊近到車窗邊低聲地呼喚道:“六郎——”

車內還是一片寂靜,不過因為靠得更近了,羅元方還是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微聲響。

那是一聲□□,雖然很低,但落在羅元方這樣的醫家老手耳中,卻再明白不過的是一聲飽含著痛苦的□□。

羅元方一怔,心中的不安更加明顯了。他大聲招呼車夫把車停下,自己趕緊從馬上躍下,幾步衝到了車門前。羅元方沒有猶豫,直接挑簾貓腰鑽進了車廂,抬頭看了一眼,卻發現目所能及的範圍內並無什麼異狀。

車廂裏確實很靜。楊重居中盤坐著,背靠車壁,看起來就連神色都與往常沒有多大分別,隻是閉著雙眼。他的背脊挺得很直,並不給人虛弱的感覺,羅元方不禁懷疑自己剛才是出現了幻聽。

羅元方鬆了口氣,放下了背後的車簾,靠在車門旁坐定下來。車內的空間不大,四幕低垂,光線暗淡,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感。

羅元方深深地吸了口氣,剛剛放鬆下來的神經一下子又再次繃緊。

封閉的空間裏有一股淡淡的異味飄浮著,那是一股血腥氣。

畢竟剛剛經曆了一場刺殺,羅元方發現自己忽然對這些細微的異常變得非常敏感,要是以往,自己未必就會注意到空氣裏潛伏的淡淡氣息。

他皺起眉頭,目光在狹小的車內空間裏四處搜尋,最後落到了楊重的胸前。雖然光線不足,但他仍然看出,在楊重的紫袍前襟上噴灑著一灘鮮血。楊重那種淡漠的神色其實並不能掩飾麵色的病態蒼白,甚至還透出些灰敗來。羅元方凝神仔細再看了看,發現楊重的下唇上也沾留著血絲,那口血顯然是他自己吐出來的。

六郎竟然受傷了?!

羅元方怔怔地想著,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人不是神仙,是人當然就可能會受傷。

羅元方家裏開著生藥鋪,又是仵作出身,對受傷流血這些事看得多了,早已習以為常。可在方才的那場突然開始又突然結束的戰鬥中,羅元方總共隻看到兩次攻擊,一是阿布揮刀橫劈,一是楊重挺劍穿刺,那兩招都是招呼在已死的老方身上的,羅元方不知道楊重是什麼時候受傷的。此事過後,楊重還指揮若定地在座船上安排了善後事宜,下船後更與柳、屈兩人會議多時,相信當時不僅是羅元方沒有看出他身上有傷,別人也沒有誰看出來的。

看到楊重盤坐的樣子,羅元方猜想他可能正在自行療傷。

他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應該呆在車內守著,以防萬一,還是應該下車去,讓楊重繼續獨處。雖然明知以自己的醫術,對楊重的傷勢未必能稍有補益,但一種醫者的自覺卻讓羅元方不願就此離開。正猶豫間,他的身子不經意地動了動,向楊重靠近了些,突然發現車廂內的空氣變得異常詭異。

四周的空間就像水紋般波動了起來,眼前的景象也隨之蕩漾變形,漸次模糊。雖然板壁仍然是板壁,卻又像是一塊帶有板壁木紋的柔軟絲綢,在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吹拂下,輕輕地舞動著,讓人生出一種煩悶欲吐的暈眩感來。

楊重的人就在這些波動的中央,車廂雖小,感覺上卻是那麼遙遠。雖然他的身體紋絲不動,卻讓人覺得那是一個不斷旋轉著的漩渦中心,聚集著一種肉眼難見但又清晰可感的壓力風暴。

羅元方不由自主地向後一仰,後腦勺幾乎磕到了車壁上,連忙扶住板壁定了定神。他不敢再動,隻能又輕輕地喚了一聲:“六郎。”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羅元方的呼喚,楊重突然雙目猛睜,張嘴又吐出一口血來,身子也隨之向後摔倒,咽喉中發出一聲強自壓抑著的□□。

羅元方眼前那種波動和壓迫的感覺一時盡去,向外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迫不及待地把車廂內並不清新的空氣也貪婪地吸進了肺裏。他有一種轉身想逃的衝動,手指已經下意識地挑起了一角車簾。一股涼風透過指尖傳來,讓他又迅速地冷靜下來。

楊重倒在車壁與座席間,眼睛瞪得大大的,雖然吐了血,但並沒有昏迷。他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一麵微仰起頭,肩膀向上動了動,不過很快就隻剩下喘息的力量,又倒了下去。楊重好像開口想要說話,吸氣時卻引來了一陣急促的咳嗽,血沫又從微張的嘴裏噴濺了出來,將下巴和麵頰染成一片殷紅。

羅元方看得有些不忍,小心翼翼地移過去,伸手想要去扶起楊重的身體,卻被楊重那略帶傲氣的目光盯得渾身緊張,終於還是收回了自己的手。

楊重閉了一會兒眼睛,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好不容易才將翻滾的氣血壓了下去,四肢感到一陣無力的虛脫。他的神智很清醒,但與此相對的,是身體上極端的不適和麻木,好像這具軀體已經不再屬於自己了。胸口的疼痛像火一樣在灼燒著,髒腑深處也有強烈的撕裂般的痛楚。疼痛的感覺讓他清醒,但也讓他更加虛弱。

讓他虛弱的也不僅僅是疼痛,失去了定術的控製,心底裏還有一些別的東西突然從最隱秘的角落裏洶湧出來,像潮水一樣拍打著他的靈魂。他早已經習慣了在定術守護下的那種寧澹清遠的境界,心緒總是繁而不亂的,這種突如其來的無意識衝刷簡直讓他的心頭痛得發顫。在那些如潮般湧來又退去的思緒中,總有些細小的殘渣留在了楊重意識可以感知的地方。就像是夕陽下落潮時的海灘,在被水抹得平滑如鏡的沙粒上,被海水遺棄的貝殼、海藻總會無比顯著而突兀地□□在人們的眼前。除此以外,還有那些默默等死的魚,隻能靠彼此微薄的相濡以沫,艱辛地苟存著。

他泄氣地瞪了羅元方一眼,如果不是羅元方突然闖入,在最不合適的時候牽動了氣機,剛才或許再一咬牙,他也就挺過那最難過的一關了。

羅元方見楊重又睜開眼,目光清冷地向自己望來,勉強地擠出了一點笑容。他低頭看了看,沒有說話,默默地伸手擼起楊重右手的袍袖,打算要翻過他的手腕來先搭一搭脈象。才剛一動,羅元方就感覺到楊重的臂彎下有一樣硬硬的東西,忙把他的衣袖再拉高了一些,看了一眼,身子卻禁不住僵了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