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踐篇 第五節 局後傷(3 / 3)

楊重的手臂上圈著兩個皮扣,一個在小臂近腕處,另一個則在近肘處,兩扣之間連著一個精致的皮鞘,鞘中所插的正是讓羅元方頭皮發麻的那柄金色短劍。羅元方想了想,伸手將皮扣解開,把劍連同皮鞘一起從楊重的手臂上褪下,輕輕地放在自己身後。楊重的手臂動了動,又輕輕咳嗽了幾聲,嘴裏滿是血腥氣,終於無可無不可地調開目光,任由羅元方的手指在自己的腕脈上搭實。

羅元方想不到楊重的脈象如此駁雜,傷勢看來異常沉重,不禁喃喃自語道:“少陰、太陰俱損,左右皆虛浮無力……是了,還是阿布的那一刀!”

楊重有些不耐煩地看了羅元方一眼,突然道:“元方跟宛娘既是舊識,與四角園的關係更非尋常,怎麼沒有留在船上。”短短的一句話,楊重卻說得斷斷續續,中間還不得不停下來兩次,直到急促的喘息過去才能接著說下去。

羅元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一麵在努力回憶著當時阿布的刀勢和楊重的姿勢,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轉向楊重的前胸,此時聞言明顯地愣了愣,一時間不曾明白楊重的意思。他抬頭看了楊重一眼,楊重的眼中射出一種羅元方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暴戾狠辣之色,嚇得他趕緊把搭在楊重手腕上的手收了回來。

“我……”羅元方嚅囁著,不知說什麼才好。

楊重吸了口氣,冷笑一聲打斷道:“就不要再說什麼你和她們隻是泛泛相交之類的話了,你敢在我麵前將宛娘拉開,已是把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了。當初宛娘提出要嫁我為妾時,我就猜到她必定已有傾心之人,所以才要尋機躲避刺史大人的糾纏,想不到這個人原來是你。”

羅元方的臉紅了紅,搖頭道:“不是我……”

楊重一眼就把羅元方後麵的話給瞪了回去,目光淩厲地望著他道:“還要詭言狡辯嗎?你本不過是洛州法曹的記名仵作,一年也難得到府一次,天津橋畔發生命案時,老方怎麼獨獨就把你給找去了。再者,我從城東回燕子居,有多少條路可走,四角園的馬車就偏偏挑了那條路經天津橋的遠路。如此安排,應該是為了能和宛娘一同隨我回京吧。你以為我現在傷勢沉重,就殺不了你嗎?”一麵說著,一些平時絕不會有的念頭衝進了他的腦海,胸中的那一股怨毒之氣讓楊重自己都覺得心頭一顫。

“或許是吧,那些都是有意安排的,不過也真的不關宛娘的事。”羅元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無視楊重□□裸的威脅,語調很安詳地望著楊重道:“五娘其實是我的親姐姐,但很小的時候就過繼給一個遠房堂伯,差不多十年前才回洛陽來,辦起了四角園。族中耆老都以她身在樂籍為恥,所以對外一概不承認她是羅家的人。至於她為什麼要處心積慮地安排我跟六郎相會,確實的原因我也不十分清楚。那天老方來尋我,說起有這麼件奇怪的命案,我也是心懷好奇,所以才會馬上就到現場去了。至於宛娘……她的身世其實十分堪憐,真能嫁給六郎也是不錯的歸宿,不過……”

楊重聽羅元方娓娓道來,從他的話語中聽不出有哪裏不夠懇切。羅元方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楊重自己心裏又何嚐不在歎息著。因為座船上發生的那些事,他和宛娘之間已經不存在那種哪怕是名義上的可能性了。楊重之所以會這麼做,本是為了把宛娘向李隆基的懷裏推得更徹底些,但也不能不說是想用這些決絕的手段來說服自己,對宛娘並不存在什麼難以言喻的牽連。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對於這種割舍,自己心裏的惋惜有多麼深切。

甚至不隻是惋惜,還有怨怒,能夠牽動殺機的怨怒。

楊重輕輕地搖搖頭,要把這些於事無補的念頭驅走,又一口血湧了上來。

羅元方望著楊重痛苦得連眼角都在隱隱抽動的臉,皺眉道:“六郎,我知道我醫術低微,不過還是想看一看你的傷勢。”

楊重眼中的戾氣已經散盡,目光凝固在車頂的某一點上,又在自顧自地思索著,聞言隻是毫不在意地說:“阿布的刀法名曰‘沙丘’,至烈至陽,侵入筋脈時有如沙漠烈日肆虐焚身,尋常的藥物根本治不了。”

楊重一麵說著,羅元方已經伸手過去,解開了被鮮血沾染的袍襟。他輕輕揭開楊重身上細潔的夏布中衣,隻看了一眼,就立刻倒吸了口涼氣。

在楊重白皙的胸膛上橫亙著一道長約尺餘的紫痕,寬近兩指,不但中間高高地墳起,而且頂部還隱隱有血絲滲出。紫痕周圍的肌膚也一片烏青,最凶險處莫過於這道傷痕距離心髒的位置實在太近,在蒼白膚色和微弱呼吸的映襯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楊重突然問:“元方,你既然和五娘一樣都是羅家的後代,以前就從來也沒有見過類似竊香詔那樣的東西嗎?”

羅元方正為楊重胸前的惡劣傷勢心驚肉跳,沒想到他竟會問起那毫不相幹的竊香詔來,呆滯片刻才搖頭答道:“沒有。”

眼見楊重再次陷入沉思,羅元方更是越發摸不著頭腦。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惴惴地低聲問:“六郎既然知道阿布刀法的奧秘,也應該知道療傷的方法吧?”

楊重灑脫地搖頭笑道:“好像也沒什麼法子,或者你可以回去問問法公。”

羅元方嚇了一跳,急忙追問:“難道竟是不治的?”

楊重平靜地說:“阿布刀下幾乎從來沒有活口,好像誰也沒費心考慮過療傷的問題。依我看,應該可以靠本身的功力慢慢地化解這股暴烈之氣,隻要忍得過去,大概還死不了。”

羅元方忍不住問:“六郎既然知道凶險,當時為什麼不避開?”

如果換做是伍風劬,大概也會以為阿布的那一刀,其實是收發由心的虛招吧。但羅元方不是伍風劬,沒有見過阿布的刀法,甚至不知道刀法還有虛實之分。

縱然明知羅元方未必能明白,楊重還是笑了笑,答道:“我又不是神仙,哪知道阿布真會劈實這一刀。”

他雖然沒有再說什麼,羅元方仍能看出,楊重的眼中露出一種落寞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