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法篇 第二節 土行者(3 / 3)

宛娘沒有出聲,輕輕地搖了搖頭。

楊重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宛娘的回答,瞪著失去視力的眼睛無奈地轉頭側耳傾聽。即便以他的感知能力,宛娘也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四周沒有絲毫人跡和氣息。楊重臉上微微色變,突然探手摸向身前,一麵大叫了一聲:“宛娘!”

宛娘的手被他握住,細嫩的皮膚下,活潑的血液正沿著千枝萬蔓的細小筋脈在流淌,充滿了青春勃發的生機。這是楊重第一次主動地握住宛娘的手,如果他還看得見,就會見到宛娘臉上心花怒放般的笑容。不過就算他看不到那如花笑容,當宛娘甜膩膩地叫了聲“姐夫”時,楊重還是心頭一顫,幾乎當時就要撒手而逃。他尷尬了一陣,想想還是覺得不放心,終於緊緊地把那隻小手捏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楊重把宛娘的長劍放在腿上,用空下來的另一隻手向某個方向指去,問:“宛娘,你知道那是誰嗎?”

宛娘順著楊重的手看去,又有些驚訝地回頭望了他一眼。楊重的手準確地指向了火道人伏屍的方向,那裏是一具已經看不到人形的焦黑屍體,以及一件沾滿煙塵的月白色道袍。

宛娘再次仔細地看了看楊重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確實是一片死灰般的顏色。

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兩圈,突然道:“我雖不知道他是誰,不過這個人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宛娘覺得楊重的呼吸好像停了一拍,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卻絲毫沒有任何改變,淡淡地笑了笑道:“如果你曾在近幾天裏去燕子居看過你阿姐,那你很可能確實見過這個人。去掉道冠道袍,換上侍女的服飾,你想想看,他不就是西進岡字號房客人的那個傻丫頭嗎,終日都坐在樓梯上發呆的那個。”

宛娘抿嘴搖頭道:“什麼傻丫頭?我不知道。這分明是個男人啊。”

楊重不以為意地笑笑,手指的方向一轉,又毫不遲疑地指著另一側烏金鑿主人的屍體,又問:“還有這個人,宛娘知道他是誰嗎?”

宛娘忍不住伸出兩根手指在楊重眼前晃了晃,見他毫無反應,又抓起他向外伸出的那隻手來看了看。楊重有些不明所以,側過頭來問:“怎麼了?”宛娘輕笑一聲道:“沒什麼。姐夫想說什麼就直說吧,別老指那些屍首給我看了,那兩張臉都怪怕人的。”

聽出宛娘語氣中隱藏著的一絲狐疑,楊重恍然苦笑道:“我記得他們倒下的方位。隻要是我見過的人和東西,都會留在腦中,輕易不會忘掉。”

宛娘聽到這話的時候,還在呆呆地看著楊重的眼睛。她記得看見過那雙眼睛裏暴射出奪目的精光,那種光彩要比上元節夜裏人們燃放的煙花更加燦爛。想著想著,宛娘嗚嗚地哭了起來,把頭埋到了楊重的肩頭。飄落的長發散發出幽幽的發香,刺激著楊重的鼻翼。他有些手足無措地僵坐在地,感覺到肩頭的衣衫濕了一片。宛娘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道:“多好啊,那樣的話,姐夫永遠都會記得宛娘最漂亮的樣子了。”

哀哀的哭聲入耳,楊重發現自己大概真的可以算作鐵石心腸。換成另外一個正常一點的男人,比如臨淄王殿下,此刻心裏早該泛起溫暖的柔情了吧。一個像宛娘這樣美麗的女孩子伏在自己的肩頭抽泣著,為自己的傷痛而哀傷著,無論如何聽起來都像是一種深情款款的表白。

可楊重心裏想著的,卻完全跟似水柔情沾不上邊。

他抬起那隻紮著紫色包頭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宛娘的香肩,掌心裏傳來的一陣痛楚把他從旖旎尷尬的泥沼中拉了出來。皺起眉頭低聲問:“宛娘怎麼能擅自離開花魁大選,跑到這裏來哪?”

宛娘梨花帶雨地從楊重的肩頭抬起頭,輕輕一笑道:“表演都已經結束了,我讓小青換上和我一樣的健舞服,替我答謝那些添妝奉獻的客人。反正她的身材也跟我差不多,人又在高高的樓船上,沒人會看出來的。”

楊重想了想,問:“為什麼?”

宛娘像隻小貓一樣,抽著鼻子把淚水都擦到了楊重的衣衫上,然後說:“我是來找五娘的,她就在裏頭,所以我必須進去。”

五娘?

楊重習慣性地抬頭望天,在他想事情的時候,總是喜歡虛望著遠方的某一點。雖然碧藍的晴天和天邊飄浮著的幾縷薄雲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出現在他的眼前,四周僅餘一些灰暗的色調,但他在心裏還是覺得自己看到了什麼。

楊重知道宛娘和五娘之間必然有某種互通訊息的秘密方法,但是宛娘不說,他也就不問。有些事是不能深究的,就像他和宛娘都很默契地絕口不提剛才船上的那些事一樣。宛娘不是一般的小女子,雖然或許沒有阿晗和五娘那般成熟,但也絕對不會撲在他懷裏哭鬧著問,如果阿布的一刀不橫空出世,楊重的箭會不會真的射向她。

對於這件事,不論答案是肯定或是否定,宛娘的心中都必定早有定見了。

同樣的,對於宛娘的笑語和眼淚,楊重的心中也早有定見了。

他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道:“宛娘,死了的這兩個人都是巫門中的佼佼者,你可能也聽說過他們的名頭,金木水火土,合稱五行子。被火燒死的那個是火道人,你射死的這個是土行者。能用如此兩個巫門高手把守境門的人,結境一定非同小可,裏麵會有什麼,連我都無從猜想。且不論五娘是怎麼會走進去的,也不管你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如果我是你,一定會選擇馬上離開這裏。”

楊重沒有說出來的是,五行子是當代黑巫宗主座下的五大首徒,而黑巫宗主本身更是順天皇後宮中的常客,從這層關係上來看,眼前的結境很可能就是有神仙之稱的葉靜能親手布下的。如果不是這樣,楊重也不會在焚心火出現的那一刻,就猜測到法公已經在這場鬥法之戰中敗北了。

宛娘聽了這些話,臉上沒有露出一絲驚奇之色,反而甜甜地笑了笑。她想起楊重看不到自己的笑容,就輕輕地捧起他的手,柔聲道:“我不怕。姐夫你不是也沒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