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娘慢慢地站起身來,正要走開去,楊重感覺到掌心裏的小手在漸漸抽離,馬上有些緊張地反手握了握。宛娘“噗嗤”一笑,湊到他耳邊輕語道:“放心,姐夫不走,宛娘也不走。”
楊重輕輕搖頭,鬆開了手。
他又何嚐不想走,隻是苦於走不了。
楊重心裏很清楚,就在剛才那短短一盞茶的時間裏,自己已經在鬼門關前來去了好幾次。如果——雖然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再談如果並沒有太多實際意義,但楊重還是忍不住要想,這些湊巧出現的“如果”當中隻要有一個成為現實,那麼此刻橫死在地的恐怕就是自己,而不是火道人和土行者了。
如果火道人不是那樣謹小慎微,且有貪懶占便宜之心,要是初出手時就能放棄隻利遠程的焚心火而改用近身攻擊,在馬車那種封閉的環境中,楊重並不認為以自己當時的狀態能夠占到什麼上風。更重要的是,突襲之下,他可能根本連使出血巫術的機會都沒有。
六術並稱於世,本身之間倒沒有什麼明顯的強弱之分,術者對戰中最終決定勝負的還是各人自身的修為和能力。如果修為相當,那麼就像所有戰爭一樣,天時、地利、人和,乃至思維和反應這些因素,將無一不是勝負之數上予取予奪的砝碼。定術之強,在於有攻有守、攻守兼資,而且攻守之勢可分可合。相形之下,雖然同樣是一種遠程遙控的精神力,焚心火則完全偏於攻而疏於守。這也就是說,楊重可以在保持守勢的同時,循著焚心火的痕跡鎖定並攻擊火道人的藏身之處,而火道人則雖然明知已被楊重看破了行藏,但除了起身躲避之外,卻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抵禦方法。人的身體移動再快,也快不過無影無形的精神力量。何況楊重的攻擊裏還帶有血巫術的霸氣,此消彼長之間,以遠程對遠程,焚心火敗於定術和血巫術的兩強合力之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結果。
當然,如果不是宛娘及時出現,楊重和火道人其實也隻能是兩敗俱傷的局麵,因為最後一股焚心火未滅,楊重終將受到重創。
讓楊重覺得奇怪的倒是土行者。如果他能早和火道人聯手進襲,也就不會有這一戰的必要。甚至於,假如他趁楊重與火道人對戰時從旁偷襲,哪怕楊重當時還保留了一些餘力,必定會做瀕死的反擊,土行者至少也可以獲得慘勝,總比現在橫屍街頭的這個結局要好得多了。憑借土遁之術,稍後趕到的宛娘根本奈何不了他。他錯在給了楊重喘息的機會。
唯一的解釋,恐怕隻能歸結於黑巫術者對血巫術的天生恐懼。
傳說中的血巫術是一種比黑巫術更加古老的巫門法則,甚至古老過上古時代的天地洪波。那種源自術者本身、不惜以自毀為代價的超越一切的血腥霸氣,幾乎對所有巫術和巫者都具有天然的克製之力。黑巫術在施法時雖然需要借助外物和咒語,但對高明的巫師來說,這些借力的限製幾近微乎其微。火道人的焚心火可以瞬間即發,土行者的影子□□也能在破土而出的霎那間形成,但再高明的黑巫術者在麵對血巫術時,也還是會像春冰遇到暖陽一樣,無力抵抗,隻有消融。
要是宛娘沒有出現,土行者的謹慎或許也並沒有錯。厚重的泥土是對定術的最佳屏障,如果他一直蟄伏在地底深處,隻要等待下去,沉住氣,楊重總會自己先倒下的。
換一個角度去想,如果楊重不是有傷在先,那麼火道人和土行者應該就會聯手出擊,而他自己也不會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被逼使出血巫術。
隻不過對楊重而言,眼下這種慘勝之局卻也慘得有些出於意料了。強行兩次施放血巫術的後果竟然會是失去光明,如果早知如此,他很懷疑自己當時是否還會采用這種以命搏命的方法。而且也隻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自己這種所謂的血巫術隻有形似,是孤仙人在神往上古傳說時觸動靈機自己創出的小玩意兒,距離傳說中具有巫門無上法力的血巫術相差何止萬裏。雖然依然霸道非常,但對龐大繁複的黑巫術並沒有想象中的克製效力,根本不足以為憑。而失去眼睛,對他來說就意味著失去定術的全部攻勢,因為攻守兼資的定術,在進攻時實際上是一種精神上的控製術,施放的媒介就是雙眼。
有所失就會有所得,失去攻勢的定術之力此時似乎已完全轉入守勢,使楊重的感知力成倍地得到了提升。但除了這點敏感之外,新傷舊痛的反複重疊也令他基本形同廢人。現在若離開宛娘,隻怕隨便來個地痞混混,拿著一把柴刀,也能把他這個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昆吾山道統首徒輕而易舉地逼入死境。
反是對於必須依靠宛娘這樣一個事實,楊重倒沒有多少抵觸的情緒。既然情勢已經如此,抵觸也無用,生活在這個強者為王的世界中,楊重並非一個執著的人。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全部轉移到了宛娘的身上,感知從楊重心底如漣漪般蕩漾開去,在羽鱗似的微波起伏中探尋著屬於宛娘的氣息。
宛娘的氣息微不可察,即便以楊重此刻感知的靈敏,也隻能在細微的波動中捕捉到一點點屬於宛娘的震顫。她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出現得那麼突然,感覺不到呼吸,也感覺不到脈動,如果不是手心裏還留著那隻玉手的餘溫,也曾確實地感覺到青春血液歡快的流淌,楊重幾乎要以為宛娘是來自異界的某種妖靈。
楊重感覺到宛娘在火道人伏屍的地方停留了一會兒,又在土行者那裏停留了一會兒,然後輕盈地轉身,向自己這邊走來。一聲輕笑傳入耳中,楊重不由得仰起了頭,臉上灑滿了暖洋洋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