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法篇 第四節 木精靈(1 / 3)

楊重從踏入境門的那一刻起就發現自己的感知裏出現了一片片的空白。

周圍的空氣似乎在循著一種奇異的節奏旋轉著,但是轉得很慢,慢到幾乎感覺不到流動的地步。氣流的旋轉也不是單方向的,而是在一個大的旋流中還存在著無數個小的旋流,每個旋流都可能在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地運轉。空間被這些旋流分割成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區域,彼此之間又被同向或是反向的逆流撕扯出許多陷阱般的空穴。

他在心底暗自笑了笑。

人是很容易被自己的五官所迷惑的,如果眼睛能夠看見,他對這個結境的感受也許就不會這麼清晰,這麼直接。莊子曰:“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所謂境者,不過是一種幻覺。如果能夠不被幻覺所迷惑,那麼,這個境對他來說,豈非就不成其為境了嗎?

可惜這種微妙的感覺並沒有維持多久。漸漸的,楊重感覺不到那些旋流了,四周變得空蕩蕩的,好像連空氣都不再存在。再過了一會兒,他的耳邊響起了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似乎還有簷角融冰的滴水聲,一陣暖洋洋的感覺灑在了他的臉上,似乎是有太陽正從雲層中穿射而出。一切都歸於平凡而現實,顯得那麼正常,但楊重知道,自己已經墜入境中。

宛娘在他身邊輕輕地“咦”了一聲。

楊重拍了拍她扶在自己臂上的小手,問道:“宛娘,怎麼了?”

宛娘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姐夫,這裏好像是留守府的後園。”

楊重做出側耳傾聽的樣子,其實那些枝搖葉動的聲音早就傳到了他的耳中。此刻的他,實際上正在悄悄積聚起截脈時被散入筋脈末枝的靈覺,然後再一點點地把這些感知的觸角撒向身邊的四際。

他可以感覺到身側宛娘的淡淡氣息,雖然離得那麼近,他們的肢體甚至觸碰在一起,但宛娘的影子在楊重的感知中依然隻是隱約可見。除此以外,他感覺不到身邊有什麼其他有生命的東西存在。哪怕是草木,隻要有開放的花朵和抽芽的綠葉,他也應該可以感覺到生命的跡象。

可是,什麼也沒有,隻是一片空白。

楊重搖了搖頭,確認似的重複了一遍宛娘的話:“留守府的後園?”

宛娘應了一聲,拉起楊重的手指向右方,道:“那裏有一片白梅。”

楊重記得那一樹潔白如雪的梅花,就在前一天,他還站在梅樹下發過一些莫名惆悵的感歎。他判斷了一下方位,略想了想,指向另一個方向,問:“那麼,這前麵就應該是西院了吧?”

宛娘看了一眼,有些遲疑:“我們這邊倒是陽光明媚,但那一邊卻陰影重重,看不真切。”

楊重轉手指向身後:“那我們的身後哪,有沒有門?”

宛娘的耳墜發出一陣清脆的碰響,想必是回頭看了一眼,匆匆答道:“我們身後隻見花木,沒有門戶。”

楊重把臉側向宛娘的方向,笑了笑,半帶調侃地道:“前有陷阱,後無退路,既然我們是為尋五娘而來,宛娘又說能夠找到五娘,那就煩請小姐帶路吧。”

宛娘輕輕地歎了口氣,垂下了頭,既沒有回答,也沒有舉步前行。

楊重等了一會兒,發現宛娘默默地不言不動,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從宛娘的扶持中慢慢抽回自己的胳膊,無言地握住了她的手。

宛娘抬頭望向楊重,楊重臉上掛著平平淡淡的笑容。宛娘剛想要說什麼,突然感到楊重用手指在自己的手心裏飛快地劃了幾道,似乎寫了一個“坎”字。她微微凝神,隱約猜到了楊重的意思,目光飄向“坎”位的方向,一麵靜靜地道:“姐夫,那邊倒有幾棵大樹,我們過去坐下來再商量吧。你身上有傷,也該多休息一下。”

楊重微一蹙眉,知道宛娘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於是他又在宛娘手心裏寫道:“有人。”

宛娘不動聲色地挽住楊重的手腕,引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坎”位方向的大樹走去,一麵柔聲道:“這裏看起來雖然很像是留守府的後園,但卻隻有樹木,連半個人影也看不見,不知道五娘會在哪裏。”

楊重的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的步幅都不大。走著走著,他突然脫離了宛娘的扶持,橫向跨出兩步後站定了腳,一麵咳嗽著一麵低聲道:“十五。”

宛娘看似柔如輕風拂柳般的身體突然動了,腰間的長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一道光芒燦爛的劍氣向十五步外的方向奔雷般飛射而去,另一隻手也緊緊地握住了火猊鞘,玫瑰般嬌嫩的手指抵在匕首的護鍔上,隨時都在準備著亮出鋒刃。

長劍的光芒刹那間從樹叢中刺入,去勢隨即微滯。雖然直到此刻宛娘還看不到任何人影,劍光更是分明射入了眼前的一棵小樹的樹幹,她卻能明顯地感覺到劍鋒已經刺入了一個柔軟的肉體中。一種過於順利的感覺讓她覺得悚然,立刻鬆手棄劍而退,轉身退回到楊重的身前。

楊重一直在傾聽著身前數丈之內的各種聲音,這時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突然道:“這人死了。”

宛娘愣了一會兒才說:“刺過去的時候明明那裏隻是一棵樹,現在看來卻似乎是個女子,好像是侍女的打扮。”

楊重臉色微微一沉,邁步向發出倒地聲音的方位走去。

“姐夫,你要幹什麼?”宛娘吃了一驚,飛快地攔在他的前麵。楊重自顧自地疾步走著,忽然感覺到宛娘飛來的身形,自然而然地想要如往常一般錯步避開,但腳下虛浮的步子卻不聽使喚,不但刹不住腳,身體還隨著慣性踉蹌前衝了幾步,差點自己把自己給絆倒。

宛娘的聲音在身後急切地響起:“姐夫小心!那裏有樹!”

楊重微微一怔,並沒有撞到樹上的感覺,腳下卻踢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

他蹲下身子,伸手摸索起來。除了砂礫的土地和橫倒的屍體,他的手摸不到任何其他東西,沒有草樹,沒有灌木,甚至連泥土都不是花園裏該有的那種濕潤綿軟的質感。新逝者的屍體溫暖柔軟,更像是一個墜入深眠的夢中客。楊重聞到一股熱氣騰騰的血腥氣,他循著氣息的方向伸過手去,摸到了那個致命的傷口。宛娘的劍鋒深深切入死者的咽喉,溫熱著向外噴湧的鮮血黏在了楊重的手指上,很快就把他的半個手掌都打濕了。

手上黏乎乎的血腥感讓楊重微微有些發怔,指尖一動,手背上碰到了一片圓潤的麵頰。死者的麵頰上依舊帶著淡淡的體溫,楊重的手背甚至可以感覺到少女臉上細膩的茸毛。他用手背在那張臉上撫摸了一遍,然後又回過手,在屍體身上輕輕遊動起來。

漸漸的,一個人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身高、體形、麵容和服飾都慢慢變得清晰可見,好像這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楊重眼前一樣。

楊重記得她。他看見她的時候,這個可愛的婢女正高高地站在梯子上,興高采烈地往梨樹上纏裹錦緞,臉上充滿了喜氣洋洋的生機。楊重依稀記得好像還跟這個女孩子說過話,她雖然算不上絕色,但也年輕漂亮,身上帶著種普通漂亮女孩子常有的羞怯而青澀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