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娘看到這個依稀有些人形的東西,隱約想到了什麼,心頭一顫,指尖彈動的聲音立時就錯了一拍。
“宛娘把刀收起來吧,你舍不得殺他,不然也不會搶先攻擊。”水盈然端詳著自己手中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順手把它插在麵前的泥地上,然後才抬頭望向宛娘笑了笑,道:“你的心還不夠狠。如果你真不關心你那位便宜姐夫的死活,以方才的形勢,就應該盡量拖延時間。我還要從他嘴裏挖出那些隱秘,自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毒發而亡。你隻有等到我被迫出手的那一瞬露出破綻,才有機會狙殺我。”說著,他低頭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在那個竹節組成的人形上畫了道血符,又歎息了一聲。
宛娘黯然地坐在那裏,看著水盈然的一舉一動,沒有理會他說的話。
她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也知道那個人形竹偶分明是一種厲害巫術的道具,但她卻不知道此刻該做什麼才好。她的煉氣在那人麵前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沒有絲毫威脅,她的媚術對於一個已經絕情的情人來說,更是一件早已腐朽的武器,還不如洗衣婦手中的棰棒。她確實應該阻撓,但她卻又無力阻撓。兩丈開外的距離,就連水盈然剛才也幾乎束手無策,何況宛娘。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雖然人人都說她聰明,她也時時自詡機敏,其實都隻是自以為是的空談和假象。無論是武功道術,還是心智詭計,她都不是一個堪與水盈然勢均力敵的對手,費盡心機之後這種茫然無措的感覺,深深地挫傷了宛娘的心。
她的手指就頂在冰涼的刀鋒上,隨時都能拔出匕首,她也恨不得自己這樣做,一刀殺死楊重,彼此拚個魚死網破,粉身碎骨。
可是她終於還是不忍,尺餘長的匕首竟似比千斤鐵錘更加沉重。
水盈然看得很準,她舍不得。
她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不舍。
不知不覺之間,淚水再次模糊了宛娘的視線,眼前的世界又變得迷離起來。
她為自己而流淚,為那些不明所以的感覺而流淚,為一切的不甘和恐懼而流淚,不是心碎,卻讓她心痛得忍不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絲順著她的嘴角緩緩地滲出,是一種淡淡的鐵鏽的味道,有點像是楊重的吻。
也許,這就是她此生最後一次流淚了。
也許,那就是她此生最後的一吻了。
這麼想著,包裹著心靈的硬殼在這一刻轟然粉碎,宛娘終於毫無克製地縱聲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哀婉,卻又哭得那麼放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隻是覺得惟有這樣,心裏才會稍微好過一點。淚水從宛娘的臉頰上向四處飛濺,鹹澀的淚痕讓她的皮膚一陣縮緊,她竟沒有伸手將它抹去的念頭。
聽到哭聲,水盈然的手微微抖了抖,但馬上穩住了。在一陣低沉的咒語聲中,竹偶周圍開始縈繞起團團黑色的霧氣。那個插在泥土中的竹偶搖晃了兩下,開始手舞足蹈地扭動起來。
宛娘突然覺得腦後一熱,雖然已經哭得淚眼迷離,久經訓練的敏銳感覺還是令她下意識地側身一閃。一蓬滾熱的鮮血擦著她的肩膀灑過,濺落到地上。剛才一直都靜靜倚在她身後的木精靈不知何時蘇醒了過來,一麵張口狂噴著鮮血,一麵站了起來,一拳擊向宛娘的背心。
宛娘隻能往側一滾。
雖然扭身避過了背心的要害,猛烈的拳風還是落在了宛娘的右肩上。肩胛處傳來一聲脆響,劇痛頓時從肩膀上蔓延開始,筋折骨裂的痛楚像把尖刀一般直插肺腑。她終究隻是一個女孩子,吃痛之下悶哼一聲,虛汗立刻濕透全身,腿一軟,人就倒在地上。
宛娘的心一涼,無力地沉了下去。雖已明知必死,但真到這一刻時,恐懼卻牢牢地抓住了她。身體因為害怕,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來,眼睛卻睜得滾圓,直愣愣地盯著木精靈那張已經慘白如鬼魅般的臉,越是驚懼,越是想要移開視線,卻越是偏偏連這點轉動眼珠的力氣都沒有了,洛陽城中最善睞的一雙明眸死死地瞪成了對豬眼。
一拳落空,木精靈也片刻失神,緩緩地轉頭四望,好像有些茫然。隨著咒語的節奏,木精靈轉身抬腳,半筒高的小蠻靴就落在宛娘臉旁,步風吹得宛娘臉上的寒毛根根倒樹,她卻沒有再下殺手,轉臉向躺在一旁的楊重俯下身去。
壓力一去,宛娘反手拔出寒冰匕首,也顧不得站起來,合身一滾,手中的匕首猛地向木精靈的腳踝劃去。
鮮血頓時迸流,匕首割裂了木精靈的踝筋,她卻像是不知道疼痛一樣,連身體的動作都沒有稍作停頓,依然原勢前俯,將楊重那具比她高大得多的身軀笨拙地抱了起來。
宛娘嗚咽一聲,隻覺全身乏力,怔了一怔,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本來最不可能動的那個人卻突然動了起來。
楊重的身體從木精靈的懷中像隻靈貓般輕盈彈起,一隻手肘重重地撞在了木精靈肋下的麻穴上。木精靈的身子一晃,呆滯片刻,楊重早已跳落到地上,伸手拉起宛娘,轉身就跑。
水盈然厲喝一聲,嘴裏發出一陣尖嘯,人如閃電般飛射而來。
木精靈猛地一震,飛快地伸手拉住了宛娘的衣帶。
霧氣中突然爆發出一片劇烈的光芒,刺得水盈然瞬間雙目如盲,眼前隻剩紅綠兩色的電蛇亂閃。他急忙低頭,用袖子遮住了雙眼。
抬頭再看時,水盈然忍不住狠狠地跺了跺腳。
四野空寂,一切都恢複了原來的寧靜。
楊重和宛娘,甚至還有木精靈,就在剛才那一刻從他眼前憑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