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蒙著黑篷布的四輪馬車,在通往孝陵的路上疾馳。每輛車上都插著兩隻火把,遠遠望去像一條火龍在黑暗中蜿蜒前行。
此時,在距離孝陵衛大營六百步的下馬坊,三個漢子手持火把圍繞著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裏。雖然正月已過,但天氣依然寒冷,一陣夜風刮過,四人不禁縮了縮脖子。
“大人,差不多快到了。”說話的是誇巴永吉,其他幾人便是指揮使陸子淵和另外兩個千戶。孝陵衛在營的幾個頭頭兒都到齊了。
“嗯,戌時了。三弟,這次生員裏有二妹家的那個吧?”陸子淵扭頭問誇巴永吉。
誇巴永吉稟道:“正是。本科生員共一十三名,我孝陵衛軍士子弟一十二人,還有一人係錦衣衛指揮使陸炳之子。”
陸子淵滿意地點點頭:“嗯,他終於答允了。”
說話間,不遠處已傳來車輪和馬蹄聲,已經可以看到點點火光了。
車隊一停定,車裏的人連同駕車軍士都迅速下車,快步跑到下馬坊前,刷刷跪下,齊聲道:“見過指揮大人,見過三位千戶大人。”
四人快步上前,把眾人一一扶起,道:“請起請起,諸位兄弟,一路辛苦。”
眾人均站起身來。老實的,垂手站在一旁,一些活潑的,因一路不敢講話,已經憋不住開始嘰嘰喳喳地聊起來,更有人喊道:“豈敢,幾位大人留守大營,那才是辛苦啊!”
“哈哈哈哈……”眾人一陣哄笑。
陸子淵拱拱手,表示感謝,笑著說:“勞弟兄們掛念。今日已晚,先回營歇息。明日擺接風大宴,我給諸位拜個晚年,咱們一醉方休。”
說罷,手一揮,眾人馬上停止笑鬧,自行整隊。太祖孝陵,神聖之地,凡進皇陵區域,所有官員無論品級,從下馬坊開始,一律下轎下馬,改為步行,違者以大不敬論處。身為孝陵衛,更是不敢有違聖命,大家成兩列在楊大年的帶領下穿過下馬坊走向大營。駕車軍士也牽著馬匹的轡頭,緊跟其後。
永樂十九年,成祖朱棣從南京遷都北京。孝陵衛因其特殊,並未跟隨遷動,而是繼續原地駐紮,指令均火漆密封由六百裏加急從北京傳送。但朱棣卻將孝陵衛軍士的家屬全部遷到了北京,表麵上是給予優渥待遇,實則是因為他對這支特殊的部隊還頗為忌憚,拿其家屬作為人質,以防孝陵衛不受掌控。
南京和北京相距遙遠,為解孝陵衛軍士思家之愁,每逢年節,便有車隊接送大家返回北京與家人團聚。為保密起見,馬車均覆蓋黑色篷布,白天居於驛站,夜晚加急趕路。今年過年,除在外公幹和少量留守大營的之外,共計有一百餘人去京師過年。一般過罷正月十五,就有車隊去迎接大家返回南京孝陵衛大營,剛才便是陸子淵等人迎接這些返回大營的軍士。
這次,車隊除了迎接回家過節的軍士之外,還接回了一批特殊人物。
軍士們和車隊離開,下馬坊裏登時安靜了下來,隻剩下陸子淵三人和一群小黑影。陸子淵的笑容突然慈祥了起來,輕輕招了招手,那些小黑影便向他擁了過來。火把照映下,可以看出原來是一群孩子。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十來歲大小的男孩,他高興地喊了一聲:“大伯!”
說話的是現任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的兒子,陸子淵的親侄子--陸亦軒。
陸亦軒今年十五歲,一張小圓臉,濃濃的眉毛,單眼皮,小眼,看麵相並不是個聰明人,但他確實是個讀書的好手。他爹陸炳雖深得皇帝信任,頗有權勢,卻沒讀過什麼書,所以曆來羨慕那些朝堂上談論社稷的大學士,一心想培養陸亦軒走科舉之途,望其將來能弄個庶吉士,進翰林院,未來能入閣也說不定。但陸亦軒卻並不這麼想。他讀四書五經的同時,更讀了不少誌怪的筆記小說,從魏晉讀起,基本遍覽古今此類讀物。陸亦軒喜歡怪力亂神,也因為受陸子淵影響。陸子淵膝下無子,所以對弟弟的這個兒子喜愛非常,若不是陸炳就這一個獨子,陸子淵真想把他過繼來給自己當兒子。隻要他在北京,定會找陸亦軒過來住上數日,每次見麵,陸子淵便會給陸亦軒講些陰陽術數、神鬼精怪的事情。
陸亦軒喜歡這個大伯,更喜歡他講的故事。這些仿佛另一個世界的東西令他著迷,和它們相比,四書五經是如此的枯燥。
陸子淵知道陸亦軒的心思,便向陸炳提出讓陸亦軒到孝陵衛的陽明院做生員。
孝陵衛的軍士一般都是世襲,為了培養子弟,孝陵衛內設立書院一座,名為陽明院。陽明院每六年招收一屆,軍士之子凡願意加入孝陵衛,年滿八至十六歲的,均可以來此學習。六年中,每年一次年考,受訓屆滿,再有一次大考,凡曆經挑選不受淘汰者,便由山長根據各自的表現和特點,分配到各所。山長就是陽明院的院長,由一名千戶兼任,本屆山長是執掌屍魅的誇巴永吉。
陸炳對自己的大哥非常敬重,但在陸亦軒這件事情上,他卻並不同意大哥的意見。陸亦軒九歲時便有一次機會來陽明院,但被陸炳硬生生阻止了。陸亦軒尋死覓活,這六年來,不再讀四書五經,拒絕參加院試,隻是關起門來研習陰陽書籍。陸炳軟硬兼施,卻怎奈陸亦軒鐵了心腸,又加上陸子淵不斷修書相勸,陸炳隻好在兒子十五歲的時候,把他送上了去孝陵衛的馬車。
陸子淵輕撫著不是兒子勝似兒子的陸亦軒,慈愛地掃視著其他的孩子。這幫孩子雖年齡不同,高低有別,但大都衣著講究、儀容齊整。唯有一個瘦小的家夥,帶著一個皺巴巴的帽子,衣服也不太合身,臉上還拖著兩管青色的鼻涕。發現對麵的大叔在看自己,他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用衣袖胡亂地在鼻子下麵蹭了蹭,反倒把自己糊成了一個小花臉。
陸子淵不禁想笑,但他突然注意到這個孩子背後背著一根長長的東西,用黑布緊緊地裹著,看不出來是什麼物事,於是心念一動,問道:
“你母親可是郭山雲?”
那孩子仰頭答道:“正是。”
又抬手蹭了蹭鼻子,反問:“足下是?”
三個大人沒料到他居然如此不懼生人,還有板有眼地反問起指揮使大人的身份,片刻驚訝後,都笑了起來。陸子淵走上前去,憐愛地摸摸他的頭,突然鼻頭有些酸,說:“唔,唔,好孩子。”
然後轉頭對誇巴永吉說:“好了,很晚了,帶孩子們去休息吧。”
又說:“沈煉,你跟我來。”
眾人離開下馬坊,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上,黑咕隆咚,孩子們緊跟在誇巴永吉後麵,感覺走了好久,才到得一個院子裏。
分寢房的時候,陸亦軒對這個拖鼻涕的小子非常不滿。寢房為兩人一間,十三個孩子中,必有一個可以用上單間。論年齡,自己為老大,理當住上單間,但誇巴千戶不知為什麼把單間給了那個拖鼻涕的邋遢小子,卻讓自己跟一個叫牛德皋的住在一起。這個牛德皋,一張四方臉,雖然生得高高壯壯,但看起來頗不聰明。
陸亦軒本想找誇巴永吉理論,但看天色實在太晚,加之路途勞頓,決定等明日再說。牛德皋倒是精力旺盛,對這個新地方滿是好奇和興奮,還想找陸亦軒攀談兩句,但陸亦軒一口吹滅油燈,房間一片黑暗,隻好也鑽進被窩,蒙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陸亦軒被尿憋醒。想起誇巴永吉走時交代他們不得在院子裏隨處便溺,需到東北角廁所去,便起身披衣下床,拿火鐮引著油燈,捧著走出門去。偌大的一個院子空空曠曠,加之居於野外,周圍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陸亦軒在喧鬧的京城住慣了,覺得這裏的氣氛很是新奇。他一路好奇地查看著,斜穿過院子,繞過一個大房子的邊角,見到不遠處的廁所。廁所倚院牆而建,前麵是一小塊空地,不知被誰種上了青菜。陸亦軒突然發現,在菜地接著院牆的地方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靠在那裏。他好奇地走上前,把手裏的油燈湊上去……媽也!一泡騷尿差點沒尿褲子裏,這黑家夥居然是一口直立在那的棺材!
陸亦軒雖喜看陰陽鬼事,但實則膽子甚小。平日裏讀誌怪筆記,也感到十分害怕,卻又想追求個刺激。越害怕越刺激,越刺激越想看。見到這口棺材,平日裏讀的那些鬼怪全湧進了腦子裏,他突然覺得周圍的氣氛陰森可怖起來。
陸亦軒不敢再看,扭頭跑入廁所,哆嗦著解開褲子。偏偏路上口渴,睡前飲了不少水,這一泡尿仿佛尿了一個時辰還沒尿完。待到終於尿盡,他把褲子一兜,捂住油燈,低著頭三步並兩步地往院子那邊跑去。
陸亦軒沒有注意,他身後原本蓋著蓋兒的棺材,不知被誰打開了。
黑洞洞的棺口正對著他跑去的方向。
陸亦軒沒跑出多遠,腳下一絆,摔倒在地,手裏的油燈被甩得不知去向。
沒了燈盞,四周一黑,心裏卻猛地靜了下來。這一靜不要緊,陸亦軒突然聽到一個“咯吱咯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雙手撐起上身,勉強扭過頭去,月光下,依稀可見一個身著短衣蟒裙的女人,麵色青白,眼珠純黑,凸出且大如酒杯,僵硬著腿腳向他走來。地裏的冬白菜讓她踩得稀爛,所到之處發出“咯吱咯吱”的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