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亦軒的心猛一沉,這分明是古人筆記裏描寫的女僵模樣,沒想到孝陵衛大營這種術士雲集的地方,居然也有這等髒穢之物。不容他細想,那女僵已欺到麵前。

陸亦軒想起身跑掉,卻因為驚嚇過度,腿軟得站不起來。他硬是雙手撐著地,兩腿在後麵蹭著,連滾帶爬地往院子裏躥去。

剛爬到院子,就聽到背後的聲音由剛才的“咯吱咯吱”變成了“篤篤篤”,陸亦軒知道那是僵屍踏在院內青磚地上的聲響。這女僵雖是行走,但其速度委實太快了,陸亦軒心中暗暗叫苦。不過幸而到了硬地,他能勉強站立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西邊寢房奔去。邊跑邊嘶聲喊道:

“救!救!救人哪!”

叫聲一出,連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寢房裏的孩子,都被這淒厲的嘶叫聲弄醒了,紛紛出門看個究竟。

隻見慘白的月光下,映著陸亦軒扭曲的臉,在他的後麵,跟著一個動作如木偶,但行走卻飛快的怪物。

眾人都是孝陵衛軍士的子弟,平時對這些髒東西也有所耳聞,大家很快明白了陸亦軒的處境。但對於僵屍,大家都僅限於聽說,誰也不敢上前,隻能站在門前大聲呼喝,卻毫無辦法。眼見女僵緊追著陸亦軒,離他們越來越近,隻聽“咕咚”一聲,眾人中一個瘦小矮子嚇得一頭暈倒在地。牛德皋還算有些許膽量,立馬回屋尋找趁手的兵器,但找了半天,隻抱出一隻睡覺用的陶瓷枕頭,高高舉著,準備隨時砸向女僵。

就在這時,一個白影從最南頭的寢房裏閃出,迎著陸亦軒來的方向直衝而去。靠得麵前,這白影身子一閃,躲過陸亦軒的來路,舉起手中的一條黑色物件,劈頭向後麵的女僵打去。

白影將那黑色物件舉得甚高,直照那女僵的頭顱而去,但怎奈矮了女僵好幾個頭,使出的勁道也並不怎麼足,那黑色物件隻被揮出一半便突然下墜,僅僅打中女僵的左腿。“砰”的一聲悶響,白影被震出丈把遠,摔在那裏動彈不得,黑色物件也當啷落地。

女僵挨了一擊,驟然減慢了速度,陸亦軒趁這機會趕緊逃到了眾孩子中,牛德皋舉著瓷枕把他擋在身後。然而那女僵並未受到重創,稍作停頓,又向人群撲去。顯然,剛才的突然襲擊激發了她的野性,她雖一瘸一拐,但速度卻比剛才還快。隻見她舉起雙臂,十個手指彎曲如鉤,嘴裏發出如蝙蝠一樣吱吱的叫聲……千鈞一發之際,突聽得“嗤嗤嗤”連發破空聲響,剛才還張牙舞爪的女僵,立時如一根朽木撲倒在大家麵前。

黑暗中,隻聽到空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陰氣忽開,陽之吸引,屍隨而奔。”

大家循聲望去,隻見從左麵那大房子頂上,落下一條黑影。未待眾人看清,那黑影便已到了白影躺倒的地方。隻聽他口念:“布火助我!”手中便多了一支熊熊的火把。

大家見到光亮,驚魂稍定,牛德皋等幾個膽大一些的,怯怯地圍了過去。借著火光,方看清那執火把的男子,光頭、黑臉、蒜頭鼻、厚嘴唇,不似漢人模樣,原來是山長誇巴永吉。而地上躺著的竟然是個女孩兒。她身著白色寢衣,一頭長發在地上鋪散開,雙目緊閉。陸亦軒定睛細看,突然失聲叫道:“拖鼻涕!”

這女孩兒不是別人,正是與陸亦軒他們同車而來的邋遢小子。孝陵衛的馬車隊夜間趕路一律不許發出聲響,加上她戴著帽子,臉上又糊成一片,一路上,居然誰都沒有發現她是個女孩。

誇巴永吉蹲下來探了探她的鼻息,仔細搭了脈搏,舒了口氣說:

“好采,隻是暈過去而已。”

說罷,把胸前掛著的一個銅呼哨含進口中吹響,頃刻,從門外進來兩個校尉。誇巴永吉交代了一下,他倆一人背上女僵,一人背上女孩兒,一前一後出了大門。

安排停當,誇巴永吉對孩子們說:“辰時指揮大人要來訓話,現已是寅時,大家回去歇息吧。”

說罷,轉身拾起地上那根黑色物件,丟下目瞪口呆的孩子們,也出了大門。

卯時,經曆司。

孝陵衛除五所之外,還另設一個經曆司。經曆司長官的職銜雖為百戶,但不受任何千戶節製,歸指揮使直接調度。經曆司負責孝陵衛的警衛和後勤、司職大營警戒密件的傳遞、車馬的保障、物用的采買、傷病員的醫療等等。

女孩兒在經曆司的醫房中整整昏睡了一個時辰。當她睜開眼的時候,陸子淵和誇巴永吉正坐在一旁說話。見她醒來,誇巴永吉臉上露出了喜色,而陸子淵卻黑著臉說:“丹鶴,你膽子不小,敢去擊打那個東西,可知凶險?”

女孩兒名叫郭丹鶴,是“鬼行”千戶郭山雲的獨女,今年十歲。自打她懂事兒起,也就隻有過年才能見到她娘,今年郭山雲在外公幹,連年都沒有回家過。別人都是娘帶大,這孩子卻是由爹爹一手撫養。

郭丹鶴的爹爹叫李正清,家裏也是武術世家,他家的興隆鏢局在老家也是響當當的招牌。有一年走鏢,李正清下水洗臉遇上溺死鬼找替身,多虧過路的郭山雲出手搭救,方幸免於難。從那時起,李正清便一眼認準郭山雲,最後不惜跟家裏鬧翻,入贅郭家,放棄少東家不做,而在京城開了個小武館。其實每年郭山雲拿回去的銀子不是小數,但李正清是個愛武之人,一天不練,手裏癢癢,所以弄個武館供自己消遣。李正清本來請有專人照顧丹鶴,但後來他發現這人背地裏對丹鶴不好,就把她辭了,從此再不敢雇人,而是親自帶著丹鶴。丹鶴從小跟爹爹出入武館,見的玩的都是武術格鬥、兵器刀刃。即使後來讀了私塾,她還是抽空就出來瘋玩,整天像野小子一樣,想啥做啥,膽子賊大。不過,男人家招呼孩子畢竟不如女人,李正清在吃穿上雖虧待不了丹鶴,可到了細節卻難以顧及周全,丹鶴的小臉兒總是糊得像個貓屁股。

丹鶴八歲時,郭山雲就想把她帶到孝陵衛,把家傳的功夫教給她。

但丹鶴舍不得她爹,李正清也舍不得女兒,於是硬是拖了兩年,待到今年陽明院開招新科生員,才不得不上了黑蓬馬車。從來沒怎麼哭過的她,一路上趁無人的時候偷偷地哭了兩回,到得孝陵衛大營,一張臉又成了貓屁股。

郭丹鶴見陸子淵凶她,並不覺怕,回嘴道:“我見那個濃眉要嚇死了嘛,扶危救困方為俠義嘛。”

陸子淵本就不是真生氣,他隻想嚇這小妮子一嚇,以免她今後再這樣冒冒失失。誰想到這小孩兒居然張口有俠義,於是憋不住笑出聲來。

笑過之後,陸子淵倒對這個小妮子有些欣賞,不覺讚道:“好啊,爽直潑辣、俠肝義膽,果然有你娘的風采!”

陸子淵這話倒是說錯了,郭丹鶴能成這樣,還真不是繼承她娘親,而是跟著爹爹從小耳濡目染的結果。

陸子淵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拿起放在一旁的一個物件,那是被誇巴永吉撿來,方才郭丹鶴擊打僵屍所用的黑家夥。這東西通體黝黑,摸上去冰涼,即使油燈的光亮照在上麵,也仿佛被它吞噬,居然看不出一點反射的光澤。

“滅靈鐧。這想必是雌雄鐧中的雌鐧了,真是寶貝啊!但這家夥需要多年道行方可操持。你小小年紀,居然敢拿它去打陰物,被震昏已經實屬幸運啦。不過幸好也隻是個走影,換做是別的,唉……要是你出了事情,我還真不知怎麼向你們郭家交代。”說罷,陸子淵低頭撫摸起這柄滅靈鐧。

雌雄滅靈鐧是郭家祖傳之寶,雄鐧性屬純陽,乃熟銅打製,雌鐧性屬極陰,用玄鐵鍛造。當年郭家前輩郭英正是執此雙鐧,追隨劉基,立下赫赫戰功。不過自郭嶽以後,郭家傳女不傳男,雖然在法術上大有精進,但在兵刃上,卻吃了虧。使此雙鐧不但需要過人的力量,更要擁有調和陰陽、駕馭陰陽的能力。可是郭家曆代女後裔中,從未出過如此人才。於是郭家人也做了變通,練習單鐧功夫,兩鐧中哪個趁手用哪個。

郭山雲練的是雄鐧,雌鐧便放在家中保管,這次郭丹鶴過來,考慮到她也要挑選,於是便讓她帶雌鐧前來。

一名校尉在門外稟告說,已是辰時,請指揮大人用早食。陸子淵這才從沉思中抽出身來,他把滅靈鐧交予誇巴永吉,伸手拉起郭丹鶴,說:“走,用罷早食,我們一道去陽明院。”

陸亦軒回到房中,因剛才的刺激,再無法入睡。輾轉反側,好容易挨到天明,便決定出去透透氣,出得寢房門口,他這才第一次看清周圍的環境。

陽明院在孝陵衛大營的東北角,獨立自成院落。院裏三排房子排呈品字形,他們住的寢房在西邊,對麵也是一排平房,寢房左邊的建築明顯龐大了許多,要上個十來級台階才能到門口,那大建築後麵,還有一個高塔,塔頂好像還可上人。昨天去的那個廁所,就在這個大建築的左邊。三排房子圍著的,是一個鋪滿青磚的院子,一個青衣仆從正在其間清掃。這仆從身板幹枯,在晨風中,好像一片樹葉,在院子裏飄來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