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已到,其他孩子陸續都起了床,用了早食。從大家的麵色看,似乎昨晚都沒再睡。

這時,院門打開,陸子淵背手走了進來,後麵跟著誇巴永吉和那個女孩。誇巴永吉招呼大家一起跟在身後走進大建築。寬敞的正殿,擺了十三張花梨木小桌,上首還有一張花梨紫檀的大桌。陸子淵在大桌後坐定,誇巴永吉立在他後麵,招手示意大家坐下。陸子淵給大家簡要講了講孝陵衛,又介紹了自己和誇巴永吉,一一問過大家的名字,勉勵一番後,起身離開大殿。

送過陸子淵,誇巴永吉也坐到花梨紫檀桌後。大家看這個光頭黑臉、麵貌粗俗的人居然是山長,心裏都有些好笑。誇巴永吉倒未察覺,環視一周,說:“諸位,陽明院不同尋常書院,所學種類繁雜,共開博聞、通術、法器、體術、文典五科課程。博聞科的由我教授,至於其他諸科的經長,以後大家自會見到。”

接著誇巴永吉清了清嗓子,又說:“所謂博聞科,顧名思義,是要大家學習各種天文地理、鬼屍精怪的常識。諸位,我們現在便開始第二堂課。至於第一堂課,你們昨晚已經上過了。”

此話一出,大家麵麵相覷。

陽明院有個傳統節目,新進生員的第一堂課名曰“試膽”,即由山長親自出馬,製造恐怖,以檢驗生員的反應,其實就是對大家的秉性、膽識進行一次摸底。在“試膽”中,生員一般的反應都是害怕和躲避,鮮有幾個敢於迎擊的。上屆山長郭山雲操一隻縊死鬼試練新生員,當場就嚇暈四人。

這一次,誇巴永吉先將一隻裝有女僵屍的棺材藏在廁所旁,本來想半夜操女僵到寢房窗外恐嚇大家,沒想到正好看見陸亦軒半夜起尿,於是臨時改變了主意,索性放開女僵,讓陸亦軒自己引它去寢房,自己則蹲在陽明殿房頂觀察眾人的反應。未曾想郭丹鶴這小妮子竟如此膽大,居然敢用家傳之寶去擊打女僵。這女僵受滅靈鐧陰氣一激,屍氣反而大盛。誇巴永吉忙連射七枚棗核釘,釘入女僵的脊背穴,這才解除危險。

聽誇巴永吉這麼一說,大家紛紛後悔自己昨晚的表現,沒在山長麵前露上一臉。陸亦軒十分不好意思,他實在不忍想起自己連滾帶爬的醜態。還有一個更不好意思的,他叫丁侯,因生得矮小瘦弱,人稱丁猴兒,見到女僵,他居然嚇得暈了過去,後來是眾人把他扶回寢房,約莫半個時辰後方才醒轉。

誇巴永吉看著大家麵色不定,便知眾人心裏想些什麼,咧嘴笑了笑,說:“諸位不必太在意,六年生員,路漫夜長。今後大家都能習得一身本領,到時區區一個僵屍根本不在話下。”

話音剛落,陸亦軒站起發問:“師尊,昨夜聽您念一口訣--‘陰氣忽開,陽之吸引,屍隨而奔’,想必和僵屍有關,作何解?”

誇巴永吉心裏一驚,昨夜情況混亂,這陸亦軒又被女僵追趕,居然還能把自己隨口的話記得一字不漏,看來也不是個庸常孩子。

順著陸亦軒的提問,誇巴永吉就著昨晚的女僵,給大家開始了博聞科的第一課。

僵屍之所以能跟隨人奔走,乃是陰陽之氣翕合所致,人死亡後陽氣盡絕,屍體變成純陰之物。如果屍體遭變,成為僵屍,遇上有陽氣的活人,便會受到陽氣的吸引,跟隨著活人奔走。僵屍捕捉活人,吃肉喝血,皆因為想補足陽氣。昨夜大家所見到的,還僅僅是個最低級別的僵屍,被稱作“走影”。走影以上還有毛僵、伏屍、魃、犼等種類,隨著僵屍等級的升高,僵屍將會一步步脫離形骸上的束縛,它們的威力也愈加恐怖……不覺間,一上午過去,下午誇巴永吉又介紹了鬼的種類。眾生員興致盎然,直到晚上睡在被窩裏,還在回味白天的東西。

陽明院的教官被稱為“經長”,大部分經長都是由五個所中抽出的精英來擔任。接下來的幾天,大家見到了本屆其餘各科的經長。

通術科主要教基本法術,畫符、咒語、護體等均包括在本科當中。經長嚴錫爵是個神神叨叨的人,說話辦事兒總愛賣個關子。大家最想學的開天目、五雷咒他偏偏往後安排,總是先教授一些不起眼的小術。諸如:在山間行走,手拈訣,口念“儀方”可卻蛇蟲,念“儀康”可卻狼虎,念“林兵”可卻百邪;渡江河時,用朱筆書寫一個“禹”字佩戴起來,便可躲避風濤之類。大夥兒的神情越是急切,嚴經長就越是得意。

法器科的唐樹聲是個極其嚴肅的人,他總是一板一眼地介紹各種法器的用途、質地、製作等等。講著講著,還會突然停下,點起一兩個因為他言語枯燥而睡著的人,令其重複自己剛才講授的內容。凡有回答不上者,唐經長並不使用戒尺,甚至連身子都不動一下,隻站在梨花紫檀桌後,彈動手指,便會有一顆棗核準確無誤的擊中該生員的腦門兒,登時鼓起一個小包。

大家最喜歡的是體術科經長蕭遜,他本人是經曆司百戶,人高馬大、儀表堂堂,武藝、兵器、騎術、射術無一不精。更重要的是,他性格爽朗,易於接近,平日教習時雖然嚴格,但一到休息時間便自編遊戲與大家同樂。修習陰陽之術,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動而修”,即外練強健體魄,養成鬆膠之體,同時內練術數;另一條則是“靜而修”,即不鍛煉體之康健,隻著手練習法術。兩條路數,以“動而修”為佳,“靜而修”一般是半道出家或是江湖術士的速成之道。孝陵衛畢竟是軍隊,開設體術科,要求生員必須修煉體魄,以練得上乘術數。

幾科中,屬文典科最提不起大家興致。文典跟普通書院教授的東西一樣,無非是些經史子集類的東西,跟陰陽術數毫不沾邊。隻是考慮到有的孩子進入陽明院時年齡太小,尚未開蒙;另外,如果有人將來進入“堪輿”,也需要相當的書本文墨功底,於是設文典科權當作為基礎。

郭丹鶴在家就不喜歡私塾,到這兒來居然還沒逃過這些之乎者也,她頭都大了。

與眾人不同,陸亦軒倒是喜歡文典科。與其說是喜歡文典,不如說是喜歡文典科的經長。那經長居然是那天在院子裏掃地之人。原來這人並不是仆從,隻是住在陽明院,按他自己的話說,掃地、提水、種菜等皆是他修身養性的方法。上課時,這經長隻管自己講授,搖頭晃腦頗為陶醉,而絲毫不理會下麵睡倒一片。課堂中,唯有陸亦軒聽得入迷,他深知這老頭絕非凡人,單是他隨口吟誦的詩句,對仗、遣詞、意境俱屬上品,如果他去考科舉,起碼位列三甲。

誰也不知他姓甚名誰,當麵尊他為經長,背地裏卻管他叫怪老兒。多年以後,陸亦軒方才得知,當年在陽明院教他文典的這個人,名叫楊慎。

楊慎乃前任內閣首輔楊廷和之子,正德六年狀元,位列明朝三大才子之一,另兩位是徐渭和解縉。楊慎這人,才高八鬥、稟性剛直。嘉靖三年,朝廷中發生了“大禮儀”事件。以楊慎為首,二百餘官員高喊“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跪在皇宮左順門前力爭朝綱。世宗皇帝大怒,令錦衣衛對這些官員執行廷杖,當場就杖死十六人。楊慎作為首領之一,受兩次廷杖後,被處流放雲南。

楊慎之父楊廷和為首輔時,銳意改革,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有密報說仇家意欲在北京到雲南的路上設伏,暗害楊慎,作為報複。楊廷和這時已罷官,無能力保護路上的兒子,便寫信一封,托舊日同僚密送皇帝,乞求他能幫助保全楊家血脈。

世宗皇帝雖然惱怒楊慎,但考慮到楊廷和乃正德、嘉靖兩朝首輔,勞苦功高,便應允了他的請求。不過楊慎得罪皇帝,流放邊陲,這是天下皆知,明著護送,實在說不過去。於是世宗密令孝陵衛派員暗中保護。執行這次任務的是陸子淵,當時他還未封指揮使,是“攝魂”的千戶。在孝陵衛的護送下,一路曆經艱難險阻,終於到得雲南。可是陸子淵發現,楊慎在雲南並不安全,接連遭遇兩次暗算。若是繼續留在這裏,必死無疑。他敬楊廷和之為人,惜楊慎之才華,決定將楊慎秘密帶回南京,藏在孝陵衛大營中。

世宗接到孝陵衛關於這件事的奏報之時,“大禮儀”已過,世宗得償所願,怒氣漸消,很多當時挨了廷杖或者下獄的大臣也都得到複用,於是皇帝對楊慎的去處就未作過多追究。複書一封,要孝陵衛用好楊慎之才,但不得讓其參與機要。世宗的旨意擊碎了楊慎回朝效力的夢想,他一身才學,隻能在這裏守墓,楊慎不免消極。不過他感念陸子淵的救命之恩,便領了個經長的差事,住在陽明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授課之餘,潛心讀書著述。有明一代,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當推楊慎為第一。直到陸亦軒耄耋之年,還能時常回憶起當年楊慎在課堂上吟誦的那首《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白發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