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不知不覺,十三生員在陽明院已度過大半年時光。

陸亦軒有了朋友也有了敵人。

同寢房的牛德皋雖然有些話多擾人,但是個直爽義氣之人,那夜他拚著危險,把陸亦軒擋在身後,也讓陸亦軒感動非常。牛德皋也喜陸亦軒知識廣博、談吐不凡,兩人同處一室,無話不談,漸漸成了莫逆。

對於郭丹鶴,陸亦軒開始也隻是感她救命之恩,不過隨著時日漸增,發現這丫頭潑辣中不失膽識,憨直中不失可愛,漸漸地對她有些欣賞。

其他一些生員,陸亦軒也都處得不錯,尤其是丁侯。這丁猴兒是個活寶,一肚子的笑話典故,陸亦軒常同他嬉戲笑鬧。加之那晚兩人同時現眼,日後見麵,總有惺惺相惜之感。

唯有一個叫司馬隆的,令陸亦軒不喜。這司馬隆是孝陵衛一名百戶的孩子,他爹誌存高遠,一心想把兒子培養成千戶以上的人物。此人一字眉,瘦長臉,生得一雙大眼,泛著精光,他天賦極高,學業上總與陸亦軒爭個先後。陸亦軒倒不是厭煩司馬隆跟他競爭第一,而是討厭這人心機太深。有兩件事讓陸亦軒最為不齒:一是司馬隆喜好接近各位經 長,有事沒事請教些問題,刻意博得好感;二是司馬隆不知聽誰說連心眉的人比較陰險,便每隔幾日偷偷用剃刀刮眉心,故意把一字眉弄成兩片,這讓陸亦軒更覺得他狡詐。司馬隆忌憚陸亦軒讀書的能耐,也把他當成對頭,時不時在眾人麵前想法出出陸亦軒的醜。

郭丹鶴倒沒有閑暇顧及與人交往之事,大半年來,她對爹爹的思念與日俱增,娘也總不回來,讓她感到更加孤獨。從小不喜讀書的她,麵對這麼多知識頭暈目眩。唯有體術科,是她最放鬆的時候,大半年下來,劍術、騎術、神行術、攀天術等,均是名列前茅。

眾人中,除了陸亦軒和司馬隆,也沒有誰比郭丹鶴輕鬆。僅通術一科,就夠大家喝上一壺。光開天目就有五六種方法,嚴錫爵演示了幾日,眾人僅學會用烏鴉眼珠煮水,喝一次,能開一個時辰左右的天目。

至於最高等的開天目咒,大家隻能等到以後慢慢修習,弄得嚴錫爵連連搖頭。學習符籙更是混亂不堪,辟鬼符中的“聻”字總是有人畫不好;而把用於焚化的符用於粘貼,把用於粘貼的符化水吃掉,都是常有之事;更有甚者,把布火符當成蔽目符貼在身上,燒掉了一半衣裳。不過大家的禁咒總算學得不錯,五雷咒和六丁護身咒均能使用,隻是威力欠缺得多。

法器科更不好對付。由於唐經長講課枯燥,自以為昭昭,卻反而使人昏昏,到頭來,有的生員連雷擊木的幾個等級都分不清楚。郭丹鶴倒是每逢法器科便睜大眼睛,她想盡快弄清自己家傳滅靈鐧的由來與使用,不過大半年來隻聽到一些諸如桃木劍、天蓬尺、八卦鏡之類尋常法器的介紹。

倒是文典科好對付。楊慎隻負責講授,至於大家是否在聽,那就不管不問了。後他又主動透露,每年年考並無文典內容,於是大家更加放心,課堂上鼾聲一片,唯有陸亦軒搖頭晃腦地跟著楊經長感動。

時日如梭,一混就過。這天博聞科上,誇巴永吉告訴眾人兩個消息:

一是明年博聞科增加星象,需要起夜攀爬大殿後的觀星台;二是五天後開始第一年的年考,成績將記錄在案,六年之後累積不佳者,將予以退回。

課後,司馬隆馬上跟到誇巴永吉的屁股後麵詢問考試要領,其餘眾人則在大殿上炸了鍋:牛德皋不斷抓撓頭皮,丁猴兒緊張得又想抽倒,郭丹鶴倒是鎮定,她對年考並不多看重,反倒希望自己被退回去和爹爹一起生活。陸亦軒卻暗下決心,一定要奪得第一。眾人中除他之外,皆是孝陵衛世襲,更有郭丹鶴這樣出自神鬼世家的人物。自己的父親雖貴為錦衣衛指揮使,但在陸亦軒心目中,什麼也不及孝陵衛來得威風。這次一定不能丟臉。另外,更要讓司馬隆那小子知道顏色。

五天裏,眾人忙著抱佛腳,即使平日回房便睡的也開始挑燈用功,陸亦軒和司馬隆更是熬到深夜,兩人還悄悄出門窺伺對方動靜,誰也不肯比對方先熄燈歇息。

到得考試這天,大家在大殿上正襟危坐,心中默念,希望題目都為自己所會。

少頃,陸子淵打頭,誇巴永吉手持一木盒,領眾經長來到大殿。陸子淵點頭示意,木盒中的密封折紙發到眾人手中。看到幾位師尊一臉嚴肅,陸亦軒心中不免緊張,他顫抖著打開折紙,發現裏麵竟無試卷,隻有一張黃紙符滑落到了桌麵。

陸亦軒再看眾人,他們手中也都隻有一張黃紙符。

符籙按書寫顏色分為朱符、青符、墨符和紫符。其中朱符最為常見,是攻擊型的符籙;青符是通靈所用,上達神靈下通魂鬼;墨符則是功用符,布火、引水等皆用此符;最罕見的是紫符,以陸亦軒他們的道行,遠不能書寫。

符籙上的筆法從低到高分為複文、三皇文和天書。尋常符籙,都使用複文;而“道書之重者,莫過於三皇文”,這三皇文適用於一些高級別的符籙;至於天書,連嚴錫爵經長自己都沒見識過。

陸亦軒手中這道符是用三皇文寫成的青符,看來也非尋常之物。

疑惑間,誇巴永吉發話了:“此符為靈根符,諸位將自己的鮮血三滴,滴於符上,然後焚毀,灰燼中將有字樣。按照所示引導,你們完成此次年考。”

陸亦軒趕緊咬破手指,滴血在這青符上,掏出火折引燃。這符果然不凡,燒出的灰燼居然不散,上有六個字--“揚州青,到鬼營。”

陸亦軒瞥了一眼旁邊的丁猴兒,他燒出了一句詩-- “一旦百歲後,相與還北邙。”

誇巴永吉逐個看了看大家焚出的字兒,抬頭看看陸子淵,笑道:

“五道將軍這老兒,搜羅的寶貝越來越多了。”

這五道將軍原名任安,生前乃一大盜,為朝廷通緝的要犯,他在一次偷盜中不慎引燃別人的家宅,為救主人家的孩子而被官軍捕捉,後斬首示眾。他死後為鬼,反覺自在,於是買通陰差不肯投胎轉世,逍遙陽世。變成鬼後,他盜習不改,網羅一眾小鬼,為禍人間。但這任安心地不壞,是個豪爽義氣之人,他厭惡人間奸佞之事,不願轉世投胎也有這個原因。他常說:“盜亦有道。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是五者,其所謂五盜。”時間長了,任安混出鬼名,陰界人稱“五盜將軍”。

宣德時期,這五盜將軍見隊伍壯大,信心膨脹,率眾小鬼來到南京,準備對太祖孝陵下手。這次他真是名副其實的皇帝頭上動土。當時在營的孝陵衛全部出馬,把五盜將軍和一幹蝦兵蟹將一網打盡。

時任孝陵衛指揮使是個眼光高遠之人,他細細盤問了五盜將軍生前生後之事,為他的性格所折服,明白這任安不同於尋常遊魂野鬼,於是有意放他一馬。勒令其不得再從事偷盜,指點他到附近揚州府的青溪一帶開辟鬼市,以利陰陽兩間。

鬼市這東西,顧名思義就是鬼之集市,有許多無法投胎的野鬼尋一人煙稀少的地方自發建造,吸引其他野鬼來此定居、經營,鬼市首領從中收取稅利並加以管理,與生人的市集並無兩樣。這樣的鬼市雖然於天地陰陽規則不合,屬於地下社會,但它能招聚遊魂野鬼,令其安穩度日,不使他們散落人間、為害生人。所以無論是人間的孝陵衛還是陰界的豐都大帝,都對此持默許態度。不過近幾十年來,一些厲鬼、惡鬼害了人命之後,為逃避陰差追捕,也躲入鬼市,豐都城的陰律司對此也頗為頭疼。

五盜將軍成立鬼市之後,由於他名頭響亮又仗義疏財,聚攏了大量鬼氣,青溪成了遠近聞名的鬼市,五盜將軍處處受到尊重,日子比從前更加快活。孝陵衛對於捕捉的低級小鬼,一般施以“往生咒”超度,如若實在不願轉世輪回,便也送到青溪鬼市生活。

五盜將軍的生意做大以後,覺得“五盜”之稱確實不雅,便自更名為“五道將軍”,取盜亦有道之“道”。

這五道將軍有個嗜好,喜收藏名貴法器。本來鬼對法器是恐懼之極、恨之入骨,但這五道將軍偏偏想方設法將這些東西收歸己有,還為此建了個專門倉庫。也許他就是為了貪圖名望,讓眾鬼知其連要命的法器都敢玩耍,焉有不服之理。

他這嗜好倒是方便了孝陵衛。五道將軍感孝陵衛之德,隻要有其所需之法器,不談出借而是直接奉上。

誇巴永吉迎著陸子淵詢問的目光,說:“本屆生員的靈根法器,居然有四人的藏在青溪。”

陸子淵也笑了。笑罷,他掃視了一圈,開始申明此次考試的要求。

原來每位術士,命中必有一個和自己的靈根結合緊密的法器,尋找這一法器,是成為合格術士的先決條件。靈根法器不一定是術士的唯一法器,甚至不一定是術士的主要法器,但卻是貼身之法器,如同身體發膚一般,同屬上天賜予。以前之術士,尋找這一法器需要依靠機緣和運氣,而後有一高人,製出“靈根符”,法門中人隻需將自己的鮮血三滴滴在符上,便能看到自己靈根法器的所在之處。

此次年考目的有二,一是大家修習將滿一年,應該也需要獲得自己的靈根法器;二是一路尋找法器難免會遇上艱難險阻,恰是考察生員的大好機會。

陸亦軒燒出的“揚州青,到鬼營”意指他的靈根法器就在揚州府青溪鬼市,跟他燒出一樣結果的還有郭丹鶴、牛德皋、司馬隆。按誇巴永吉的話說,他們的法器恐怕都在五道將軍的藏品之中。他們這四人由嚴錫爵負責帶領。嚴錫爵本就是“鬼行”的校尉,跟鬼市有過交道。

丁猴兒燒出的北邙在河南府,自東漢城陽王祉葬於北邙後,北邙遂成三侯公卿的葬地。還有三人燒出的地方分別在汝寧府、彰德府和大名府,都在北邊。四人由誇巴永吉親自帶領。

還有兩人往西,在辰州府一帶,由唐樹聲帶領。

蕭遜則帶領三個向南的。

陸子淵給大家一天時間準備,又給每人發了一柄桃木劍,若幹朱砂和黃紙符。

陸亦軒看下來,就屬自己要去的地方離大營最近,不免有些失望,加之還要與司馬隆同行,覺得十分喪氣;但回到寢房,見到牛德皋興奮的臉,又想起路上還有郭丹鶴一起,又高興起來。他把包袱收拾停當,和牛德皋念了淨口咒和淨身咒後,便畫起各種已學會的符籙,以備路上使用。

郭丹鶴的滅靈鐧那時被陸子淵收去暫存,這次她想把滅靈鐧一起帶著,陸子淵未答允。郭丹鶴不免有些情緒,什麼也未準備,便躺倒在床上。

司馬隆又摸去找嚴錫爵了,他想打聽一下嚴經長的計劃。

寢房裏一片嘈雜,有收拾包裹的,有交談計劃的,有來回奔忙請別人幫忙做符的。大家均未想到還能出門遊曆,都非常興奮,雖然手裏忙個不停,心中則隻盼明日來臨。

翌日,晴,孝陵衛大營門。

眾人別過指揮使大人和眾千戶,各自分頭踏上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