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有些邋遢的嚴錫爵,這次也是裝束一新,背上一把繡春刀,腰間一對判官筆。這判官筆是嚴錫爵的靈根法器。尋常判官筆都是镔鐵打製,而嚴錫爵的這對卻是桃木所造,比普通判官筆要長,外表磨得油光,一看便知其經年曆久。
其他四人皆佩包袱和桃木劍,唯司馬隆手中多了個酒葫蘆。他爹知嚴錫爵喜好喝酒,但因平日營中軍規甚嚴不敢多飲,因此這次特地弄了一葫蘆禦賜的“太禧白”,囑司馬隆帶上,好讓嚴經長解饞。司馬隆發現陸亦軒在注意他的葫蘆,不免有些得意,故意在手中晃了兩晃,陸亦軒趕緊投以不屑的目光。牛德皋太久未出門,見到什麼都覺新鮮,郭丹鶴也受其影響,一路順著他的指點到處亂看,把昨日的鬱悶拋之腦後。
天擦黑時,幾人到得一個鎮子,除晌午在路邊茶鋪打過尖外,大家一天幾乎未停腳步。除嚴錫爵還氣定神閑外,其他人皆已又累又餓,尋家飯館,一頭紮了進去。
這飯館雖名為天海樓,但樓上樓下合起來不過十來張桌子,不過好歹後院還有住宿。
嚴錫爵挑了張二樓臨街的桌子,讓店家有什麼肉食盡管上來,自己拽著司馬隆的酒葫蘆,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酒足飯飽之後,開得三間上房,郭丹鶴獨占一間,陸亦軒和牛德皋一間,司馬隆則要求和嚴錫爵同住。牛德皋吃飽喝足,又來了精神,拉住陸亦軒說了會兒話,這才各自睡去。
二更不到,陸亦軒翻身驚醒,發現屋中的油燈未滅,再看牛德皋床上空無一人,覺得怪異,便出門尋找。到得院中,環顧四周,見最西頭的客房尚有燈光,借著光亮,看見窗旁趴著一個黑影,看身形,就是牛德皋。
陸亦軒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發現牛德皋正扒著窗縫往裏偷窺,他心想這小子半夜不學好,剛想猛拍其後背嚇他一嚇,卻突然發現牛德皋臉色煞白,便換用手指輕輕捅了他腰眼一下。牛德皋猛地回頭,差點叫出聲來,渾身不住地抖動,見是陸亦軒,稍微定了點神。他右手捂著自己的嘴,左手朝窗子猛指。陸亦軒看他這副尊容,不覺好笑,順他手指,也趴到窗縫上往裏看。
這一看不當緊,陸亦軒差點兒坐到地上,心想這牛德皋也忒膽大,居然看了半天。他強忍心中恐懼,拉起牛德皋,小碎著步子蹭回了房間,這一路雖才經過幾間客房,陸亦軒卻覺得走了幾個時辰。
陸亦軒看到那房內滿滿一桌酒菜旁坐著一個無頭人。不,說他無頭,卻又有頭。他那頭顱倒掛在胸前,臉貼著胸口,頭顱和脖頸之間僅有一點皮肉相連。最為可怖的是,這怪物左手端著一盤菜,右手提著一壺酒,在往脖子的斷口處傾倒酒菜。
兩人在房間裏呼吸吐納良久,方才鎮住撲撲亂跳的心髒。牛德皋說,他因為吃得撐了,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於是出院子裏轉轉,結果見到兩個小二在往西頭的一間客房端酒菜,便覺好奇,想看看誰夜裏還在客房吃酒。他趁小二上菜完畢,悄悄靠到窗前,見房內僅一名中年男子,麵容精瘦,衣裝說不出的怪異。那男子看酒菜備齊,便把房門拴住,回到桌前,起初還是小口吞咽,小杯喝酒,誰知沒過多久,便突然掀開頸上頭顱,將整盤的菜色往脖子裏灌。牛德皋萬分恐懼,但又好像被一股魔力吸引,雙腳動彈不得,直到陸亦軒來將他拉走。
陸亦軒和牛德皋回過神來,跑到隔壁,敲門喚醒嚴錫爵。司馬隆非常不滿,正欲埋怨,嚴錫爵擺手止住他。兩人把所見一說,嚴錫爵也覺得詫異,聽描述,這應該隻是個斷頭小鬼,但它居然敢大搖大擺地現形出來,還住店吃喝,倒是十分罕見。
正說話間,突聽西頭房門一響,眾人趕緊吹滅油燈,點破窗紙,向外張望。借著月光,隻見那怪物已恢複尋常人的模樣,頭戴長方帽,身背一個烏皮大口袋。
看著這人的背影,嚴錫爵更糊塗了:不對啊,這不是勾魂使嗎?
所謂勾魂使,尋常人都以為是勾走活人魂魄的陰差,因此曆代筆記小說中均詬病勾魂使,認為它是製造死亡的罪魁禍首。其實人生死有命,勾魂使並不能勾活人魂魄,隻是負責將人死之後的鬼魂帶走,引這些新鬼去豐都鬼城轉世投胎而已。勾魂使乃豐都大帝屬下最低級的鬼卒,一般選擇生前忠良之鬼擔任,其行使職責也是天地倫常,人鬼皆不得幹涉,就是孝陵衛也不得阻撓。
但眼前這個勾魂使著實有些怪異,通常斷頭鬼都是犯了刑律而斬首的罪犯,怎麼會選它擔當此任?
眼見這勾魂使走過院子,穿入牆中。嚴錫爵趕緊吩咐大家帶上桃木劍、烏眼水,跟他一起去看個究竟。
陸亦軒忙跑去喊了郭丹鶴,回房從包袱裏摸了一把符籙揣在懷裏,提起桃木劍,出了門。見大家已到院中,便跟上嚴錫爵,翻過牆頭,甩開大步向黑夜中奔去。
一出院子,勾魂使便遁了鬼形,人眼已無法看到。嚴錫爵念咒開了天目,其他人也服了一口自帶的烏鴉眼珠水。隻看見前方影影綽綽一個鬼影,快步向東。嚴錫爵不敢過分貼近,怕陸亦軒等人尚不會隱藏陽氣,被那勾魂使察覺。
約摸半個時辰,他停下腳步,示意大家跟他一起躲到一個土坡後麵。眾人遠遠望去,隻見那勾魂使從大門處穿入一戶人家。這人家門前掛一雙大燈籠,燈籠上麵寫著大大的“華”字。再看其門樓高聳,院落龐大,房頂均為懸山頂。按明製,非品官之住宅不得使用懸山頂或硬山頂。無名小鎮裏有這麼一個大戶人家,想必定是個華姓官員的祖宅。
過了半個時辰,這勾魂使又從原路穿了出來,向嚴錫爵他們藏身的方向跑了一段,然後躍上一棵枯樹,斜躺在樹杈上歇息起來,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嚴錫爵壓低聲音,吩咐大家到:“走,咱們先去試試這鬼物的成色。”說罷率先從土坡後躍了出來,眾人也緊隨其後,奔到枯樹下麵。
在樹下站定,嚴錫爵仰頭朗聲問道:“尊使到得此地,有何貴幹?”
勾魂使突聽有人問話,嚇了一跳,向下看去,見一頭發蓬亂的男子和四個十來歲的孩子。這勾魂使被驚擾,感到有些氣憤,便從樹上縱身下來,沒好氣地說:“是誰在此喧嘩?”
突然,它鼻子抽動,嗅到一股生人氣息,這才醒悟過來:麵前居然是五個活人。自己並未現形,他們卻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人是什麼來路?
“你們什麼身份?不怕被我收了魂魄去!”
嚴錫爵嘴角一笑,撩出腰牌。這腰牌為象牙所製,沒有任何多餘雕飾,正麵書“孝陵衛”,背麵書“三所校尉”。普通人是看不懂的,因為腰牌上的字都是用殮文所刻。
這勾魂使看看腰牌,竟不以為然,道:“哼,孝陵衛又當如何!陰差辦事,閑人勿擾。”
孝陵衛掌管人間陰陽鬼魅之事,於孤魂野鬼、凶煞厲鬼等多有約束,豐都城中的冥界諸神均感謝孝陵衛的幫助,上至豐都大帝,下至尋常鬼卒,對人界的這些能人異士都多有尊重,而眼前這勾魂使如此出言不遜,看來並不像豐都城中的鬼卒。
嚴錫爵倒也不惱,道:“既然尊使是公幹,可否拿路引給我們眾位瞧瞧?”
所謂路引,乃是一張黃標紙,正麵印“豐都天子發給路引”,背麵印鬼魂生前姓名。人死之後,必須持豐都大帝簽發的路引,經過守門鬼卒查驗,方能進入豐都城。勾魂袋裏,一般都裝著當日需勾鬼魂的路引,勾魂使按路引上的人名辦事。孝陵衛哪裏有權查看路引,隻是嚴錫爵覺得這勾魂使不太對勁,想詐它一詐。
“路引倒有,不過要問問你這廝有命看否!”勾魂使扔下手中的勾魂囊,右手對準自己的後腦勺猛地一拍,一顆頭顱齊齊斷開,向前掀開,臉貼在胸口,跟剛才它吃飯時一模一樣。這鬼物把右手探入脖子上的斷口,從身體裏抽出一柄大刀。這刀,背厚麵闊,刀柄處雕有一鬼頭,乃是劊子手專用之鬼頭刀。
勾魂使左手把頭重新扶上脖頸,腦袋左右晃了一晃,然後舉刀向嚴錫爵砍來。
嚴錫爵沒想到僅盤問兩句,這假勾魂使竟自己掀了底牌,料想它不是什麼高級貨色。見它凶神惡煞般撲來,隻冷笑一聲,斜著向後撤了一步,讓過對方的刀鋒,緊跟著飛起一腳,正踢在鬼頭刀的側麵。這一腳力道十足,那假勾魂使竟把握不住,鬼頭刀橫著飛出丈把遠。要放在尋常活人身上,挨這一下,必已是虎口震碎,疼痛難忍。但對方畢竟是一鬼物,見刀被踢飛,絲毫未做遲疑,右臂直接橫著掄了過來,月光下,它指甲長達寸許,手如利爪,森森可怖。這時嚴錫爵踢出的右足正好收回,輕輕點地,身子向後飄出兩三丈遠。
那假勾魂使兩下均未得手,正欲追擊,突聽嚴錫爵大笑道:“哈哈哈,這等道行,居然敢冒充勾魂使者。”
說著,嚴錫爵從懷中掏出一捆細繩,扔給牛德皋:“孩子們,這鬼物交予你們,不要讓為師失望!”
眾人還在欣賞嚴錫爵輕靈飄逸的身形,突然師尊就把這假勾魂使交給他們對付,一時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隻有郭丹鶴好像早已按捺不住,嚴錫爵話音剛落,手中的桃木劍便刺了出去。
假勾魂使見有人攻來,急忙轉身避過桃木劍,旋即伸出雙爪抓向來人。郭丹鶴還是欠缺臨戰經驗,撲得用力過猛,把自己的身側都暴露無遺。
恰在這時,陸亦軒的劍正好趕到,這桃木劍向下直削,正中假勾魂使伸出的雙臂。桃木乃是五木之精、避邪上品,情急之中,陸亦軒又使了全身力氣,一下劈得這鬼物向前撲倒在地,雙臂登時廢了。
牛德皋上去踩住假勾魂使,將它捆了個結實,嚴錫爵給他的繩子雖細,但卻是柳條製成,用來捆鬼正好,它無論如何是掙不斷的。
見那假勾魂使這麼快就被製伏,司馬隆頗為遺憾,他拈著手訣,一直沒找到施展五雷咒的機會,未在嚴錫爵麵前露上一手。
見眾徒弟的表現雖有瑕疵,但第一次接仗就能有如此漂亮的收場,實屬難得,嚴錫爵甚是欣喜。他上前踢踢那假勾魂使,道:“說吧,你是何方鬼物,膽敢冒充豐都陰差?”
假勾魂使雖然被捆,但並不服氣,瞪著眼睛,嘴裏“嗬嗬”有聲。
這時,司馬隆手拈一劍指,朝向地上的假勾魂使念道:“拜請陰兵鬼將顯赫,吊捉真魂正魄一齊歸,歸在壇前來受刑……”
這鬼物突然渾身抽動,痛苦不已,好像正被烈火焚燒一般。剛才還凶悍之極,僅是一下,便開始求饒。
嚴錫爵心中一凜:五鬼驅魂咒!
此咒乃是裂人魂魄之咒,若高手使用,無論人鬼,均是瞬間魂飛魄散。僅以司馬隆這種淺顯道行,便能讓這凶蠻粗礪之鬼乖乖就範,可見此咒厲害。也因這咒過於惡毒,所以被列為孝陵衛禁術,不知這司馬隆從何處習得。
司馬隆見此咒有效,甚是得意,覺得自己剛才沒有表現,這下算是找回了場麵,便邀功似的看了看嚴錫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