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錫爵想問問司馬隆,但又覺得不是時候,於是又上前踢了踢假勾魂使,道:“說!要不教你魂飛魄散!”
那鬼物遭五鬼驅魂咒一擊,已如死狗一般,老老實實地來了個竹筒倒豆。
原來它就是個斷頭野鬼,生前叫王胡子,是個江洋大盜,禍害過不少人命,後被官府抓捕,坐實罪證,判了斬立決。刑場上,他為了少受罪過,悄悄告訴行刑的劊子手,說自己在某處埋有十錠黃金,全部贈予劊子手,希望能一刀解決,賞他個痛快。但這劊子手並不相信,別的死刑犯有家人幫忙打點,而這王胡子無親無故,隻有這空口許諾,於是心中有氣,砍頭時故意下了數刀,最後還沒砍利落,脖頸處尚留一點皮連著腦袋,遍地是血,好不悲慘。
過了幾天,那劊子手突然想起王胡子的話,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去他說的那個地點挖掘,果然找到黃金。劊子手稍有些內疚,但很快被發財的喜悅衝淡了,高高興興地抱著金子回了家。當天夜裏,他睡得正香,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既想拿錢,為何不辦我事?”劊子手隨即驚醒,見王胡子就站在他床前。這王胡子生前就是悍匪,心裏又惱他害自己受罪,也不跟他廢話,伸手便把他掐死,同時把與他同睡的妻兒一並了了賬。王胡子走時,還順手帶走了他的鬼頭刀。
王胡子滅了劊子手一家,因殺有無辜,怕被陰律司審判,不敢到豐都城報到,便成了遊魂野鬼。它處處躲避勾魂使者,過得異常辛苦。
半年前,它遊逛到揚州青溪,被五道將軍的軍師收歸帳下,成了一名小卒。所做的就是到處走走,收些不願去豐都輪回的散鬼,引它們到青溪鬼市,以壯五道將軍的生意。為了行走方便,軍師還發給它一套陰差的行頭,囑咐他但凡遇上盤問,皆說自己是豐都城的勾魂使者。
聽完它的交待,嚴錫爵將信將疑。
這時,郭丹鶴喊了一聲,嚴錫爵扭頭一看,原來這膽大的妮子不知何時將王胡子的勾魂囊打開,袋裏露出一堆織物。嚴錫爵走過去,伸手翻了翻,原來是一堆白色絹帕,恐怕有百餘條之多。每條絹帕上均繡有人名,隨手挑了幾個,這些名字居然全都為華姓。
嚴錫爵往剛才王胡子出來的那戶人家望了望,一拍大腿,大叫一聲:
“壞了!”
這些絹帕哪裏是什麼尋常物事,那是遮蓋亡者麵部所用白帕,名為蒙臉帕。
當年吳王夫差沉迷於美女,寵幸奸臣,聽不進伍子胥的忠言,還賜死了他。後來正如子胥所言,越國大破吳國,夫差悔不當初,覺得死後無顏麵對子胥,於是用白布蒙麵而後自盡,就此傳為習俗。
剛才王胡子進出的宅院正是華家府邸,這些蒙臉帕上的姓名,應該是屬於華家上下百十口。這王胡子沒說真話,它哪裏是到處搜羅孤魂散鬼,它是專門來索人全家性命!
嚴錫爵轉念又想:單憑王胡子這區區小鬼,絕無能力殺死這一大家人,它來這裏,恐怕僅是負責將死人鬼魂引去鬼市罷了。這麼說,華家的人,已然全部死亡?
大驚之下,嚴錫爵轉頭對牛德皋喊到:“你好好看著這鬼物。大家緊跟我來!”
然後率先向華家府邸奔去,陸亦軒等人緊隨其後,牛德皋因拽著王胡子,掂著勾魂囊,稍落後方。
眾人翻過院牆,盡管有所準備,但還是為眼前之景象而震驚。院子裏,到處是屍體,有的趴在地上,有的靠坐在樹旁。一些廂房還沒熄燈,但門窗已經破碎,一些屍體就倒伏於門檻上,甚至還有攔腰橫掛在窗中的。嚴錫爵找來一根木棍,摸出一張布火符,貼到棍頭,念了聲“布火助我”,那木棍隨即點燃。舉著火把,嚴錫爵細細查探起來,這些人都被利刃所殺,或砍或刺,均是一下斃命,再看他們的表情,死前好像看見了極為恐怖的東西,麵容扭曲,猙獰可怖。
陸亦軒第一次見到死人,見師尊去動屍體,略有遲疑,有些不敢上前,便原地站住,擋住了其他人的去路。郭丹鶴心裏笑他膽小,正欲推他前行,突然看到黑暗中躥出一個人來。借著東廂房透出的亮光,可以看見這是一中年男子,身型高大,手執寶劍一柄。這男子徑直向嚴錫爵方向而去,悄無聲息,腿不打彎,步幅雖小,但速度飛快,最為詭異的是--他奔跑的時候,居然是踮著腳尖!
轉眼間,這男子已欺到嚴錫爵近旁,郭丹鶴驚得叫了起來。
其實嚴錫爵早已察覺,不但察覺,他還看得一清二楚,這男子背後,其實還緊貼著一隻惡鬼,這人被鬼上了身!
傳說中的“鬼上身”,是鬼魂附在活人體內,控製活人,而這活人外表上看起來與常人無異,其實這都是妄談,受古人筆記小說誤導所致。生人有三魂七魄,鬼魂是不能擠走活人體內的魂魄而占據肉身的。
鬼上身其實是鬼魂迷住活人,然後站在人的背後,雙腳墊在人腳下麵,雙手抓住人的雙腕,操控活人前進。被鬼上身的人與尋常人有明顯區別,最簡單的識別辦法就是看他的雙腳,因為有鬼腳墊著,所以被上身的人一定是後腳跟離地,踮著一雙腳尖。
陸亦軒和郭丹鶴他們因是一個時辰之前服的烏眼水,現在效力已過,其實已看不見鬼魂,隻看到被上身的男子。而開天目咒的效力則是由施咒人的法力所定,以嚴錫爵的道行,開一次天目,持續個三五個時辰不成問題,所以那上身之鬼,唯有他看得真切。
那上身鬼撲到之時,嚴錫爵正蹲在地上查看一具屍體的傷口。知鬼到來,他站都不站,直接雙腳蹬地,斜著向後躍出,身體直立的同時已背後抽出繡春刀在手。沒等那鬼再撲,嚴錫爵直接斜著猛劈一刀,男子的肉身登時碎成兩段,落在地上。
一切如電光火石一般,陸亦軒他們甚至來不及眨眼。這男子雖然被鬼上身,但仍是活人,如果及時救下,以桃木煮水灌之,尚且有機會活命。可是嚴錫爵手起刀落,居然毫不考慮,眼都不眨,沒想到平時神神叨叨、邋裏邋遢的嚴經長竟有如此狠辣手段。不但陸亦軒等人吃驚,甚至連那惡鬼都被嚴錫爵的殺氣所震,一時竟不敢上前。
嚴錫爵毫不停頓,扔下繡春刀,雙手抽出判官筆,一個雙探,直向惡鬼點去。那惡鬼方才醒悟,忙出雙手抓住點來的判官筆。隻聽一聲怪叫,惡鬼如同抓到烙鐵一般,趕忙甩手躍向一旁。嚴錫爵心下一驚,自己在這對判官筆上少說也下了十餘年工夫,這惡鬼出招竟如此迅捷,居然能看清來路,還能出手格擋。於是更不敢大意,將一對判官筆舞得密不透風。惡鬼剛才吃了一虧,明白這判官筆乃是法器,不敢硬接,長雙臂躲閃攻之。轉眼十餘招已過,嚴錫爵點中其雙臂幾次,但都未有實效。這惡鬼自是強悍,尋常鬼物吃桃木法器一擊便如剛才王胡子那般登時廢掉,但它雙手仍舞動如常,還能瞅空檔進行反擊。雖然如此,但嚴錫爵這孝陵衛校尉絕非浪得虛名,又是十餘招打過,漸漸占了上風。
那惡鬼見敵不過嚴錫爵,閃過一個掛筆反刺後,突然從口中噴出一股濁物。因不知何物,嚴錫爵趕忙側身躲避,鼻中聞到熏天臭氣。趁這一遲疑,惡鬼突然轉身,向陸亦軒等人撲來。陸亦軒他們剛才補服了烏眼水,看見嚴經長與這惡鬼鬥得難分,知其厲害非常。沒想這鬼竟然轉而撲向自己,不禁大駭,忙執各自手中的桃木劍準備迎敵。
這一撲,反倒是惡鬼失算,他將背部全都賣給了嚴錫爵。嚴錫爵正愁無從下手,見這惡鬼轉向別處,右手扔下一支判官筆,中指節突起,其他四指外實內虛而握,呈五雷手訣,口念“社令雷火,霹靂縱橫”,全身勁發右臂,朝惡鬼方向指去。就聽“喀嚓”一聲雷響,那鬼如同被一重錘擊中後背,當即撲倒在地。未等它爬起,嚴錫爵兩步跑上去,踩住其脊背,將左手中的判官筆奮力一插,貫透心髒,釘入地上的磚縫之中。那惡鬼扭動幾下,口裏發出慘叫,然後便裂成幾塊,化成黑氣四處散開,進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嚴錫爵長舒一口氣,抬起頭來,看看四個生員皆麵無人色,牛德皋的桃木劍居然還拿倒了。他正欲取笑一番,但突然愣住了,眼前似乎少了些什麼……
“糟糕!王胡子呢?”
聽嚴錫爵大喊,牛德皋方覺手中一空,拽王胡子的柳條繩頭早已不在手中。想必是剛才那惡鬼疾撲過來,眾人緊張應對,無暇顧及王胡子,給了它逃躥之機。嚴錫爵三步並兩步躥上門樓,舉目遠望,周圍黑漆漆的一片,偶有幾聲狗叫聲傳來,哪裏還有王胡子的影子。心中不禁著惱,落下地來,正見牛德皋趕到門樓下麵,劈頭蓋臉道:“你這憨物,個子倒大,卻無一用!”
嚴經長發這麼大脾氣,還真是少見。牛德皋又怕又悔,眼淚快出來了。陸亦軒和郭丹鶴皆上前勸慰。司馬隆見牛德皋出糗,也上前說話,但心裏卻有少許幸災樂禍。
嚴錫爵見牛德皋沮喪,突感自己有些話重,於是緩了口氣道:“日後且要膽大心細,這次權當是個教訓。”
又說:“其實也不妨,待會兒咱們啟程去青溪,找五道將軍那老兒要人。這廝現在竟敢藏汙納垢!”
說罷,嚴錫爵吩咐司馬隆和陸亦軒去廂房找尋幾盞油燈,然後重燃火把,讓牛德皋舉著,用繡春刀在地上寫起字來,這院子鋪滿青磚,刀鋒所致,嗤嗤有聲。郭丹鶴跟著看了半天,一個字兒也不懂,嚴錫爵咧嘴一笑,告訴她這是殮文,是寫給後麵來的勾魂使者,這百十口人橫死,需有所交代,便於陰差辦事。
字寫完,司馬隆和陸亦軒也正好捧著五六盞油燈跑來。嚴錫爵在院子裏找了個居中位置,讓大家圍成一圈,將一盞燈放下,掐滅其他燈,把燈油灌入地上那盞燈中,到九成滿,方才住手。然後摸出一符,用燈火引燃,口中念道:“光明特朗,殊勝諸燈。通夕不滅,膏油無盡。”
待符燃盡,將所有灰燼全部放入燈中,說來也怪,剛才還是橘黃色的燈火,慢慢變成了瑩瑩綠色。
“這是無盡燈,又名長明燈。人之新死,鬼魂雙目所見皆是一片黑暗,因此需要指引。我點此燈,能照陰陽兩界,華家新死鬼魂見到亮光,將攏聚此處,待勾魂使到來,好引它們去豐都城中。”
說話間,陸亦軒他們便已見到周圍有鬼魂慢慢聚攏。新死之鬼,七竅未開,混沌一片,如同聾盲啞癡,無法從它們口中得知任何消息。那惡鬼也被打散,王胡子又逃了,整個線索都斷掉了。
這惡鬼從何而來?為何要殺人全家?
這王胡子引了這麼多鬼魂,究竟是要去哪裏?難道單單為壯大鬼市生意?
它又為何如此膽大,居然敢扮作陰差的模樣,這事是否跟豐都城有所牽涉?
嚴錫爵一肚子疑問,無人能解。再想這五道將軍,居然指使手下奪人一家百十口性命,嚴錫爵氣得肺炸。
隻聽霍的一聲,他猛地站了起來,收起自己的器物,右手掂起勾魂囊,說:“孩子們,回天海樓休息,明日早些起,我們去找這五道將軍問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