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用三種曆法對日食時間進行測定,大統曆和回回曆分別相差二刻和四刻,而托馬斯“西洋新法”的測算結果則絲毫不差。嘉靖皇帝大喜,同意招托馬斯入欽天監,並委任其為監副,從五品,同時還賜了他一個漢人名字,曰湯懷明。
欽天監屬沈煉的“堪輿”管理,高守謙和湯懷明以下共有主簿等二十一人,皆是從孝陵衛各所抽調。
除了每年歲末循例麵聖述職,孝陵衛的指揮使幾乎不在京城出現,即使來京,也會提前知曉欽天監準備。而今天,陸子淵突然出現,還有沈煉陪同,想必事關重大。高守謙深知孝陵衛規矩,片刻驚訝之後,並不詢問,行了大禮,將陸子淵等人讓入欽天監一密室之中。
寒暄幾句後,沈煉簡要地跟高守謙說了客星出現的情況,但並未言語嘉靖三劫之事。高守謙四十多歲,是老資格的孝陵衛,十九年前曾隨江玉和保護武宗皇帝親征。對於客星,他深知其厲害。當下便表態說:
“屬下當以死護主!”
陸子淵擺擺手說:“此次客星來犯,並不甚急,應該不如上次凶險。但從今日起,欽天監須日夜戒備,以防有變。守謙,近段宮中有何異動?你的密帖中說邵神仙快要仙遊了?”
按孝陵衛製,京中情況,欽天監每隔一段便應以密信稟告大營。因欽天監耳目靈活,所以陸子淵的消息,往往比許多京中高官還要靈通。
高守謙點頭道:“正是,已病入膏肓,皇上最近日夜待在真人府,悲傷萬分。”
這邵神仙本名邵元節,係貴溪人氏,自幼習得一身異術,名曰“龍圖龜範”。至於這是何方法術,連孝陵衛也不知詳,但據他自己所稱能呼風喚雨、驅鬼通仙,嘉靖皇帝則對此深信不疑。
邵元節與嘉靖皇帝結緣之時,朱厚熜還不是皇帝,隻是封地湖廣的興王。武宗皇帝淫亂一生,卻無子嗣,臨終時麵臨無人繼承大統的尷尬景象。但武宗不愧是遊樂皇帝,臨死他仍不忘玩笑,下遺詔給自己血緣最近的兩個親王,冀王和興王,讓他們進京。遺詔中寫道:“先到京者為君,後到京者為臣。”
這下急壞了興王朱厚熜,因為冀王府就在保定府,離京城不過一二百裏,而興王府則在距離京城一二千裏的安路州。更糟的是,朱厚熜接到詔書之時,冀王已然上路了。
朱厚熜頗感絕望,認為自己已無可能獲得皇位,於是便跑到街市上散心,恰好碰上一道士在擺攤算命,興王無聊,便上前試試,讓拆個“問”字。誰知這道士一看,立馬起身跪倒在地,道:“恭喜千歲,不日便成萬歲。”
朱厚熜見他不僅一口說出自己的身份,而且還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不禁大為驚異,忙給他一錠金子,讓他詳解。
這術士卻不收金子,隻道:“這‘問’字拆開,左看為君,右看也為君,您離登基不遠矣。”
同時又說:“小的在此等候千歲多時,如千歲依我計策,必能成大事也。”
朱厚熜趕忙將其帶回興王府,禮為上賓。
這道士獻計道:“冀王離京城很近,他料想你無論如何也趕他不上,定是大張旗鼓行進。而沿途大小官員,均認為冀王定會繼承大統,無不巴結行事,這一路走來,迎送宴請肯定不斷。雖僅一百多裏路,怕是要走上十天半個月。而您,隻需裝扮成朝廷欽犯,由親兵押運,日夜兼程,最遲六七天便可趕到,到時定能搶到冀王之前。”
朱厚熜一聽,大喜過望,立即吩咐下去,準備開拔。
那道士笑笑,從懷中拿出一個物事,道:“千歲此去,尚缺一寶物。”
朱厚熜接過一看,竟是隻紅薯。按那道士意思,嚐上一口,居然味美無窮。原來這東西是將肉、魚剔骨去皮,細剁成泥,再放到清水中泡去血漿,濾幹入盆,加粉、蛋清和佐料攪成糊狀,最後裹在上了銀米的燙雞蛋皮裏蒸熟而成。從外表看來,與真紅薯無異。
那道士說:“千歲以欽犯進京,一路自不能珍饈玉食,隻能吃這‘囚食’充饑。”
朱厚熜徹底折服,鞠一大躬,口讚先生真乃神仙下凡也。
五天後,朱厚熜一路吃著“紅薯”,搶在冀王前麵抵達北京,成為大明王朝第十一個天子。這“紅薯”從此也就成了皇宮中的禦菜,名曰蟠龍菜。
而這道士,就是邵元節。朱厚熜對他崇拜至極,加封為致一真人,口稱其為邵神仙。同時,花費萬金,為其蓋了座真人府,並贈田三十頃,供府中食用,遣四十人,充做府中掃除的役使。真是敬禮交加,尊榮備至。
嘉靖皇帝認為自己的一切皆拜神仙所賜,於是凡事總喜歡去叩問邵元節。一次問到如何治理天下,邵元節隻答一個“靜”字,嘉靖再追問,邵元節又答“無為”。於是嘉靖便日益怠於朝政,向心修玄。眾大臣皆為不滿,翰林院編修楊名,直接上書彈劾邵元節,說其言近無稽,尤失政體。結果惹得嘉靖皇帝大怒,先將其下獄後罰其戍邊,嚇得朝中無人再敢反對。
對這位邵神仙,孝陵衛也摸不清其底細,不過他們知道,但凡通曉術數之士,都應知人的運數可改,而命數難變。但這邵神仙卻說自己有長生不老之術,可更天命,還日夜煉製仙丹,請皇上服用。這讓孝陵衛頗為不滿,但嘉靖皇帝對他百般寵愛,陸子淵等也沒有辦法,隻能小心觀察,提防他做出危害皇上,有損社稷的事情。
陸子淵聽了高守謙的話,笑道:“我皇不應悲傷,反應高興才是。
這邵神仙駕鶴西去,那肯定是成仙去了,乃大喜事也。”
沈煉一聽,也笑了:“這邵神仙,自詡有長生不老之術,而自己則至病入膏肓,可笑可笑!”
高守謙聽他們這麼一說,也是忍俊不禁。突然,他想起了什麼,說:
“對了,還有一事,剛剛發生,尚未來得及稟告大人。邵神仙病中曾向皇上推薦一人……”
青溪,鬼市。
陸亦軒等人狠命揉了揉眼,方才適應眼前變化。
隻見麵前聳立著一個巨大牌樓,透過牌樓,看見那邊竟是熙熙攘攘的街市,到處都掛著燈籠,吆喝、買賣、嬉笑、高談,諸多聲音交織在一起,煞是熱鬧。
眾人走近,隻見這牌樓好生闊氣,衝天式樣,五間六柱十一樓,全用石料堆砌而成,牌樓上雕滿珍禽異獸,浮雕、鏤刻各種手法應用盡用。最吸引人的還是那刻在一對大柱上的楹聯。
上聯書:秉公為美理所應當久留人間。下聯書:貪心造孽為何不可早離陽世。
“嗬!”陸亦軒脫口而出,“這五道將軍,甚是荒謬,讓它這麼一說,賢人善人都隨它住在鬼市,借此長留人間,而那些離開陽間去轉世投胎的,則全成了惡人。”
嚴錫爵早已見怪不怪,道:“哈哈哈,別跟它一般見識,它哪裏懂得這等雅致,都是它那師爺的酸腐文章吧。”
牛德皋倒不懂什麼楹聯不楹聯,他自顧自地圍著牌樓轉來轉去,口裏嘖嘖稱讚。少頃,對嚴錫爵道:“師尊,這牌樓所用石料,好生了得,都乃上好的花崗石。隻不過不知為何不大塊用料,而均用小塊石料輔以糯米泥漿堆砌而成?”
牛德皋母親的娘家是打石世家,幾個舅舅都是遠近聞名的石匠,他從小耳聞目染,自然識得石料好壞。
嚴錫爵有點驚訝,看牛德皋這孩子平時並不怎麼通透,居然還識得這牌樓石料。不過不提石料還好,一提這,他倒氣不打一處來:“能不好嘛!這牌樓乃是墓碑所砌!死者為大,家人盡出家資也會買塊上等石料,所以即使普通人家,往往也會用價格高昂的花崗石材。”
又說:“當年我孝陵衛輔助五道將軍建這鬼市,誰知它那時洗手未淨,同時貪圖排場,於是偷挖了很多墓碑,打為塊石,修成牌樓。它倒是好看了,卻惹得許多墳主到陰律司告狀,還驚動了豐都大帝,差點連我們孝陵衛也吃了掛落。最後還得勞師動眾,陪著它給人補齊。”
郭丹鶴往地上啐了一口,道:“這老兒,忒不是東西!”
嚴錫爵見她一個女孩子家,說話行事卻如此粗俗,但聽她罵得爽快,不禁轉怒為笑。不過還是上去拍了她後背一巴掌,道:“女子當端莊,你這妮子成何體統!不過這五道將軍倒是個耿直義氣之人,就是做事粗獷,不怎麼拘小節,偶爾會惹點麻煩。”
司馬隆則一直在望著牌樓頂端插的那麵大旗出神。嚴錫爵招呼大家一起進鬼市,從司馬隆身邊走過,拍拍他的肩膀,說:“那是引路幡,鬼物無需指引,能徑自抵達,就是靠它。好了,咱們進去吧!”
眾人跨過牌樓,融入街道之中。
在這鬼市生活著的鬼,之所以不願去投胎轉世,大多都因貪戀塵世或心願未了。它們向往人間生活,極力裝扮生前模樣,從不遁鬼形。因此陸亦軒它們無需開天目,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鬼市一直是黑暗無邊,鬼也無需休眠,但它們依然規定時辰,夜臥早起,盡力跟活著的時候一般模樣。至於酒肆茶寮、當鋪銀樓、米店布莊,更是應有盡有,而且家家張燈結彩,照得街市亮如白晝,顯得比人間還繁華幾分。
行走街市之中,除了嚴錫爵,其他人皆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但見這邊閣樓之上,有一美豔女子依窗而坐,手彈琵琶,口中唱著:“我昔勝君昔,君今勝我今。榮華各異代,何用苦追尋。”
那邊酒肆樓上,更有一男子,手捧一壇燒酒,憑欄高歌:“我本邯鄲士,祗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勞君行路悲。”
來之前,大家都以為孤魂野鬼皆應是悲悲切切,這鬼市也應是陰氣沉沉才對,誰想這裏卻熱鬧非凡,不似人間勝似人間。又聽這歌詞雖然寫得淒涼,但一個唱得清麗婉轉,而另一個更唱出了豪邁狂放。不知不覺,四個孩子竟忘了這是何處,有些迷醉了。
就在這時,前麵街道上的眾鬼一陣騷動,一隊士兵模樣的鬼物列隊跑到嚴錫爵他們跟前,突然立定,然後迅速分開兩排,讓出中間道路。
緊接著,一個書生模樣的鬼快步走了上來,深深一拜,道:“嚴爺駕到,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嚴錫爵與這鬼像是早已熟識,當下抱拳還禮道:“哪裏哪裏,我們剛一進來,便驚動梅師爺大駕,倒是不好意思。”
梅師爺正欲再次客套,突然看到四個孩子,不免有些詫異。
嚴錫爵看出它疑惑,忙把陸亦軒他們拉到前麵,介紹道:“此乃我四個徒兒,我帶他們一同來此拜會將軍閣下,順便見見世麵。”
然後,轉頭又催促孩子們行禮。
這梅師爺哈哈大笑,趕緊一一還禮表示歡迎。禮罷,它轉頭一揮手,六頂肩輿猶如從地下冒出一般,到得麵前。
梅師爺做了個“請”的手勢,嚴錫爵也不客氣,率先上了打頭的肩輿。
待眾人坐定,梅師爺自己上了最後一頂。坐穩之後,一聲令下:
“回將軍府!”
京城。
陸子淵進京當晚,並未見到皇上。因為那晚,邵元節死了。
嘉靖皇帝悲慟至極,傳出話來,誰也不見,自己在宮中親書手諭,頒發禮部,命厚葬邵元節,所有營葬恤典,都按伯爵級別,並命貼身太監護喪歸籍。
一切辦理妥當,待到次日晚,嘉靖皇帝才下令招一個人進宮。這人不是陸子淵,而是邵元節臨終推薦的那個人--陶仲文。
陶仲文,黃岡人士,原名陶典真。他本是縣衙裏的一名小吏,但機緣巧合與邵元節相識於貧賤之時,後來邵元節發跡,陶仲文便到京城投奔他。由於他對邵元節恭順異常,以父親待之,所以邵元節將他留在身邊,並打算自己百年之後,讓他繼承衣缽。
一日,宮中一石階下,黑氣為祟,漫如濃煙,並隱隱有鼓聲。嘉靖急令欽天監來人,待高守謙帶人趕到,發現陶仲文已在命人移階掘土。
挖至數尺,發現紅鼓一具,質已朽腐,投諸烈火,有綠煙一縷上衝,氣甚臭惡,嫋嫋不絕。經陶仲文處理,妖氣果然消失,嘉靖皇帝大喜,認為他法力高超,甚是欣賞。陶仲文乘機道,這挖出的是鼓妖,按占象之法,鼓妖出,乃君王為眾所惑,庸才得進之兆。嘉靖曆來相信祥瑞及預兆之類,此時恰逢眾臣反對邵元節,更有楊名上書彈劾。經陶仲文這麼一說,嘉靖相信自己真是被眾人蠱惑,於是懲罰楊名,彈壓眾議,更加信任邵元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