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高守謙等人查看燒鼓之灰燼,覺得並無異樣。鼓妖出沒,又恰逢其時,如此這般,無不令人生疑。
此次邵元節臨終舉薦,想必今後陶仲文定是要接替邵神仙,首領真人殿。
陸子淵得悉,無不鬱悶,自己身為孝陵衛指揮,千裏奔馳,一心為主,竟不得麵見。皇上視這邵元節、陶仲文,難不成比自身性命更加重要。
又等一日,陸子淵方得皇上召見。他急忙沐浴更衣,換上黑色飛魚服,乘著夜色,直接進入皇帝的寢宮--乾清宮。
見嘉靖正在閉目打坐,麵前一個香爐裏,冒著嫋嫋青煙。陸子淵忙上前叩頭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嘉靖緩緩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道:“起來吧。咱們沒有那麼多禮數。還沒過年吧,你怎麼就來了?”
陸子淵站起身來,貼到嘉靖身邊,躬身把客星之事詳說一番。
嘉靖聽罷,猛地站起身來,從龍床之上直接躍到地上,光著腳走來走去。但陸子淵從他臉上並未發現絲毫焦慮,反有些許喜色。
嘉靖走了兩個來回,道:“果真讓陶神仙算到。陶神仙昨日為朕起卦,算得朕近期必遭一難。朕問他有何破解之法,他說到時自有救星,料亦無妨。哈哈哈,你今日前來,想必就是陶神仙所指。”
這下輪到陸子淵詫異,這陶仲文到底什麼道行,居然能以卜卦來推算出這一劫難?但他說什麼自有救星,卻著實讓人感覺不太可靠。於是道:
“陛下,是否為救星,我不得而知,但我等護主,定是萬死不辭。此次進京,我還帶了千戶沈煉及三名百戶,都乃百煉之能士,我們五人及欽天監全體將日夜護衛左右。”
嘉靖搖搖頭,說:“陶神仙說過,朕有紫極仙翁護體,加之日服丹丸,不妨礙的。你這孝陵衛指揮使,朝中有人識得,每日隨侍我左右,定會引起疑心。這樣吧,讓沈煉等人入錦衣衛,隨駕出行,那邊讓欽天監一等戒備。至於你,就留在欽天監,隨傳隨到。”
陸子淵有點哭笑不得,哭的是皇上居然中這幫道士蠱惑如此之深,什麼神仙護體,不死之身也能相信;笑的是皇上修道多年,肉體怎樣不得而知,這顆心倒是修得有些仙風道骨,居然對生死大事如此淡然。他本欲再爭取一下,但嘉靖擺擺手,意思讓他退下,他隻好再次跪拜後,出了乾清宮。
出宮之後,陸子淵並沒有回東邊的欽天監,而是向西而行,那是陸炳家的方向。陸子淵父母都已仙逝,自己則一直未曾婚配,在京城唯有陸炳這一個至親,因此陸炳的家也就是他的家。
這個陸炳,雖跟哥哥陸子淵一樣都是個瘦子,但陸子淵是白臉瘦子,他則是紅臉瘦子。陸子淵謹慎,陸炳豪放。陸炳從小於陰陽術數沒有興趣,所以未像陸子淵那般隨父親進入孝陵衛。但他在功夫方麵卻是天賦稟異,行步類鶴,一身外家武功,在武林之中也是罕逢對手。
陸家兄弟與嘉靖皇帝淵源頗深。他們的父親陸鬆當年是孝陵衛百戶,在一次公幹中,與嘉靖的父親興王朱祐杬結緣,成為至交。後嘉靖皇帝出生,恰好陸鬆之妻也生了陸炳,於是興王就把陸鬆之妻請入王府,給嘉靖當了乳母。兄弟倆隨母親生活,出入興王府,從小便跟嘉靖一道玩耍。嘉靖繼承大統之後,兄弟倆以從龍恩,一個官至孝陵衛指揮使,一個後來也擢升為錦衣衛指揮使。以嘉靖的性格,不是極度信任,豈能將這倆職位全交由一家人掌管?可見恩寵之隆。在外人眼中,兩人不過是正三品官職,稀鬆平常,但懂得要領的人皆明白,偌大帝國之機要,盡數掌握在他陸家人手中矣。
這個時間,凡是識得陸子淵,知其身份者,見到他都會驚訝,陸炳也不例外。但陸炳是個豪爽之人,見哥哥突然來到,早已興奮得不能自持,哪裏還顧得想他為何回來。他忙執起哥哥的手拉他入內,這邊讓小仆去叫醒廚房,炒菜溫酒,揀好的盡管上來。“大哥,你那侄子何時給我送回來啊?你弟妹惦念著慌,整日埋怨我。”
兩杯酒下肚,陸炳開始訴起苦來。
陸子淵哼哼一笑,道:“哪裏是你們想亦軒,怕是你不放心他在我那吧?”
陸炳被猜中心思,隻好實話實說:“大哥,我還是想讓亦軒回來,讓他考個功名,不比幹那鬼神精怪的事情好?”
話一出口,陸炳突然發覺說得不好,等於間接貶低了陸子淵。
陸子淵知弟弟一直對陰陽術數有偏見,也不以為意,喝了口酒,道:“在你眼裏那是鬼神精怪,在我這裏卻是江山社稷。”
又說:“我這次來找你,恰是為了國之大事。詳情不便說與你聽,但有一事我透露給你,你務必要保守秘密。”
陸炳見哥哥說到正事,也挺挺上身,以示重視。
“明日將有沈煉等四人入錦衣衛,那是我的人,他們的任務是密保皇上安危。我要你多多幫助他們,不遺餘力。”
陸炳聽罷,心中一凜:什麼事情,居然讓孝陵衛出馬來保衛皇上,難不成宮中也來了妖魔精怪?於是點頭道:“我記下了。個中原因,我自不便問,但我想知道,皇上所臨之險,是否巨大?”
陸子淵一口喝盡杯中之酒,道:“到得關口,你當不惜此命!”
陸炳一聽,便知此次絕非小溝小坎,不禁默然。哥倆心思沉重,誰也不說話,隻是吃菜喝酒,直到雙雙醉倒在床榻之上……6 這梅師爺,原名梅子秋,生前是長沙府的一名秀才。
梅師爺有些文才,也頗為自傲。那年他去省裏參加鄉試,信心滿滿,一路上自顧唱著放榜時鹿鳴宴上巡撫大人親唱的《鹿鳴》詩,心裏幻想著自己中了解元的美景,居然錯過了住店。待到天色昏暗,再想落腳,已到了荒山野嶺,沒了去處。這梅子秋才學雖好,可膽量不濟,遠處幾聲狼嚎傳來,弄得他心驚膽戰。他勉強又向前走了二裏地,突然見到一星光亮,到得近前,居然看到一戶人家。這人家有些奇怪,沒有院落不說,僅就隻有一間瓦房。梅子秋拍門求宿,裏麵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其丈夫不在家,孤身一人,不便留宿。梅子秋看四下再無人家,又想起夜間種種恐怖,於是也顧不上許多,說自己乃一介書生,進城趕考,絕無惡意,言語之中,幾近哀求。那女子聽他可憐,又知是一讀書人,便開門讓其進去。隻見這女子三十歲左右,生得倒有幾分姿色,再看房中,確實簡陋異常,僅有一床一桌而已。奇怪的是,這人家擺設雖顯寒酸,但看女子所穿服飾,卻不像廉價之物。
女子不好意思讓梅子秋睡她的床鋪,於是便將床上的被褥卷起,鋪到房屋對角地上,請梅子秋歇息。梅子秋頗為感動,但因旅途勞頓,也沒做過多推辭,便躺下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梅子秋翻身醒來,見靠牆的桌上,油燈依然亮著,那女子背對著他坐在那裏。梅子秋正欲起身打個招呼,忽見那女子雙手伸到頸下,反托住兩頰,向上一提,生生將腦袋取了下來。梅子秋這一驚非同小可,竟覺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那女子並未發現梅子秋醒覺,又緩緩將頭放在桌上,從妝盒中拿出一柄木梳,慢慢地梳理起頭發來。這景象,梅子秋生平未見,他試了幾試,無法起身,感到驚恐之極,張嘴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待到醒轉,天已大亮,梅子秋發現自己隻身躺在野地之中。再看周圍,哪有什麼房屋,隻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墓,看看碑上銘文,乃是寧鄉張氏之墓。
梅子秋這才明白自己昨日是撞了鬼,雖然現下日頭高照,但他卻渾身發抖。他再無心趕考,跌跌撞撞地返回家去。到得家中,越想越怕,每晚睡覺,眼前全是那無頭女鬼。漸漸地,身體垮壞,不出半年,便一命歸天。
梅子秋死後成鬼,思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冤枉。漸漸遷怒那女鬼,覺得自己大好前程,被它斷送,一口怨氣怎也咽不下去。未到豐都城,這梅子秋就趁陰差不注意,瞅空開了溜,又溜回那日碰見女鬼的地方,上了一個路人的身,扒開墳墓,將那女子的屍身挖了出來,引火燒掉,以解心頭之恨。
其實梅子秋之死,哪裏怨得那女鬼,人家也是因一片好心留宿梅子秋罷了。而梅子秋這人,膽小如鼠不說,性情也狹隘,自己嚇死,卻要挖人墳墓,毀人屍身。《大明律》規定:“凡發掘墳塚見棺槨者,杖一百、流三千裏;發而未至棺槨者,杖一百、徒三年;已開棺槨見屍者,絞。”陽間尚且如此,豐都城的規矩更嚴,那女子一狀告到陰律司,便有陰差來拿辦梅子秋。梅子秋走投無路之時,恰巧遇上當時的五道將軍,將軍那時還在幹偷盜營生,見梅子秋出口成章,便把它收歸帳下。後梅子秋尋到機會為將軍獻了幾計,更得將軍賞識,便直接提到身邊做了軍師。
以往來到鬼市,嚴錫爵都是到了將軍府,通稟之後,五道將軍才出來迎接。這次不知它們如何得到消息,居然幾人一進大門便有梅師爺趕到門口迎接。
嚴錫爵正思謀著,將軍府已在眼前。
梅師爺搶先下了肩輿,躬身請大家進去。將軍府的裝飾豪奢之極,正符合五道將軍貪求臉麵的性格,幾個孩子剛見了鬼市之繁華又見將軍府之富貴,不免連連驚歎,想難怪這五道將軍不願投胎,寧可待在這混沌之地了。
嚴錫爵無心欣賞這些,他見五道將軍並未出現在門口,便覺詫異,想這老兒,難道托大不成?誰知進了正殿,見那檀木太師椅上居然也空無一人,不禁納悶道:“梅師爺,為何不見將軍本尊?”
梅師爺正在大聲招呼上茶,聽嚴錫爵這麼一問,忙扭頭答道:“忘了跟嚴爺稟報,將軍外出雲遊,現下由小可代行職責。”
嚴錫爵更是驚訝,這五道將軍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它乃一鬼物,又非得道高人,出門雲遊個屁!於是問道:“不知將軍此去何處?何時歸來?”
梅師爺無奈地搖頭道:“將軍走時並未交代,不知去處,更無論歸期。”
嚴錫爵何等精明,一聽此話,心裏便明白了八成:這五道將軍,哪都沒去!這是推托之辭。定是那假扮勾魂使的王胡子逃跑回來,將事情前後說與將軍,它們料想我會追緝而至,所以才使了這金蟬脫殼之計。
哼,五道老兒,你連謊話也編不圓滿,你雖得孝陵衛幫助在此開辦鬼市,豐都大帝念你幫扶孤魂也未追究,但你畢竟是陰律司通緝之鬼,你真敢出得這鬼市,周遊四方?想你現下,肯定躲在後堂偷笑吧!我就在此住下,看你能躲到何時!
打定主意,嚴錫爵道:“我有要事在身,須得麵見將軍,不妨在此等待一些時日。”
梅師爺道:“嚴爺想留也可,不過若等上一年半載,豈不是誤了軍務?不知嚴爺有何事情,能否交由小可處理?”
嚴錫爵心想:你倒是會擋駕。於是搖搖頭道:“此事我還是當麵說與將軍吧。”
梅師爺見哄不走他,隻好說道:“也好,嚴爺好久沒來這荒鄉僻壤,須得在此住上幾日,讓小的們好好伺候伺候您。我馬上讓它們整理府中客房,您稍安片刻。”
梅師爺心想:多住幾日,讓你自己著急,到得時日,不怕你不走。
嚴錫爵心裏憋氣,並不給梅師爺麵子,拱手道:“不麻煩,將軍不在府上,你等事務繁忙,不便在此叨擾。我們去望鄉樓落腳,將軍一回,煩請告知。”
梅師爺挽留數次,聽嚴錫爵口氣愈發堅決,想是他心裏不痛快,於是不敢強留,招手讓鬼仆安排肩輿,送幾位去下榻,並讓鬼仆告知望鄉樓老板,此為將軍府貴客,一切花銷均記將軍府賬上。嚴錫爵倒也不推辭,別過梅師爺,徑自帶大家上了肩輿。
一路上,嚴錫爵暗想:華家滅門一事,定與五道將軍幹係重大。適才說話之時,這梅師爺的一雙眼珠,滴溜溜地旋轉,不時瞄向牛德皋的右手,而牛德皋手中,恰恰抓著那隻繳來的烏皮勾魂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