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淵想錯了。

嘉靖一心問道不假,自信神仙護體也不假,但他絕不是個看淡生死之人。倘若有如此心境,也不會每日服用陶神仙的丹藥以求長生不老了。

嘉靖皇帝自幼聰穎過人,莫看他平日裏偏重修道,少問政事,其實他對如何把握朝堂之事早已是成竹在胸。嘉靖一朝,大臣中總有兩股甚至若幹股勢力相互爭鬥,但也相互遏製。即使嚴嵩在位,恩寵萬分,也有夏言、徐階、高拱等人入閣,確保嚴黨不一家獨大。相互製衡,決不倚重,乃嘉靖手段高明之處。靠得這一招法,他後來雖二十餘年不上朝,但也能確保江山社稷無礙,帝位君權不險。

嘉靖雖十足信任孝陵衛,但他隻肯將暗中保衛交給他們,至於如何安排明裏護衛,他卻隻字不跟陸子淵提起。

陸子淵法術修為雖高,卻無什麼政治手腕,平日裏在孝陵衛,環境又遠較京城單純。這次要不是陸炳一早便被傳入宮中,他又恰在陸府過夜,還真不知道皇帝的這些道道。

陸炳接到口諭,急匆匆地趕到乾清宮,路遇親軍指揮使趙俊,兩人相互行禮後,並排前行。按說趙俊乃陸炳之頂頭上司,他執掌的上直衛 親軍指揮使司統領守衛皇城的所有二十六衛,包括陸炳的錦衣衛。但錦衣衛之地位實在特殊,所以陸炳實際並不受趙俊節製,而是直接由嘉靖指揮。這種名存實亡的管轄,是趙俊心中的一個疙瘩,因此他對陸炳的態度一直頗為冷淡。陸炳心中明白,但他為人豁達,倒也不以為意。

嘉靖並不告訴兩人原因,隻是要求各衛一等戒備,還親自安排趙俊道:“傳令下去,從今起,皇城各門加強禁約,城內加緊巡查,所有出入百官內臣,都要執宮中堪合,值日軍士可以憑金牌搜查任何可疑人物,無論品級。如發現有攜帶兵器、丸藥者,一經查出,立即擒拿治罪,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嘉靖想了想,又說:“所有值日軍士,每隔三日調換崗哨位置一次。各衛所,每隔十日,對調換防一次。”

趙俊聽罷,額頭已滲出冷汗,他內心揣測到底是何等事由,讓嘉靖親自計劃,且事無巨細。聽口氣,皇上連親衛本身也不信任,安排調防如此頻繁。

未及他理清思路,嘉靖已揮手令他退下,獨留下陸炳一人。

趙俊唱喏退出,恨恨地看了陸炳一眼。皇上對他安排,並不避諱陸炳,而輪到口諭陸炳,卻將他這二十六衛親軍指揮使排斥在外,實在令人著惱。

看趙俊告退出門,嘉靖道:“情勢凶險,我現給你增派四名人手。

這四人皆為孝陵衛屬官,領頭之人叫沈煉,讓他暫時充作你手下經曆官,其他人跟他編在一起。他們以錦衣衛身份出入,每次隨駕將他們編入隊中。至於他們做些什麼,你無須多問,更不要加以幹涉。”

因有陸子淵提前通風,陸炳對沈煉的安排早有準備,但今早來此,見這個平時連很多軍國大事也隻是寥寥數言的皇帝,此次竟親自安排防務,心下竟一時掂量不清此次事件到底有多大分量了。

嘉靖仿佛早已在胸中謀好了全盤計劃,一口氣不停,繼續給陸炳安排:“至於錦衣衛,除留幾百人護衛內宮,其他人全部撒出去。要對平時有不恭言論,並被記錄在案者,全部梳理一遍,用什麼手段皆可。

一經發現有妄動之跡象,即刻拿入錦衣獄,循口供捉拿黨羽,無論官民,務求斬草除根。”

陸炳聽罷,倒抽一口涼氣,皇上如此安排,絕對是下了大決心的。

這“莫須有”的抓法,如果他陸炳心思一歪,上至王公貴戚,下到販夫走卒,真不知道有多少頭顱會無端落地。沒想到,眼前這嘉靖,手段之狠辣,竟有幾分當年太祖皇帝的遺風,陸炳定定地看著嘉靖,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兒時的夥伴一般。

幾日之後,陸子淵再次麵見嘉靖。

回到欽天監,他招沈煉、高守謙入密室,正色道:“沈千戶、高監正聽令,你二人,加三名百戶,及欽天監全部,速速準備,隨我布六丁六甲大陣。”

陸子淵一命既出,沈煉、高守謙皆肅然。沈煉心想:這決定終於下了。

這六丁六甲大陣是孝陵衛手中數一數二的防禦大陣,布下此陣,鬼、屍、精怪等皆難以入內。

此陣為宋代茅山宗嗣法宗師劉混康所創,為茅山派一大法寶。後茅山派大部並入正一派,此陣又經正一派中高手加以改良,成為正一派鎮山之寶。當年陸家祖上陸彪便是正一派居士,他習得這六丁六甲大陣,並將其帶入孝陵衛。

所謂“六丁六甲”,乃是上古十二位護法神將。“六甲”是陽神,甲子神王問秦,甲戌神展子江,甲申神扈文長,甲午神韋辰玉,甲辰神孟非因,甲寅神明一章。“六丁”則是陰將,丁卯將司馬卿,丁醜將趙子玉,丁亥將張文通,丁酉將臧文公,丁未將石叔通,丁巳將崔巨卿。

六丁六甲陣所指神位雖小,比不得二十八星宿陣和四值功曹陣,但此陣中六陰六陽,渾然調和,幾乎無缺陷。不過此陣布列頗為煩瑣,需要十二人十二法器在十二神位同時點陣,稍有差池,便不能起效。

高守謙知責任重大,站起身,向陸子淵抱拳道:“大人親布此陣,那聖上安危定然得保。屬下現在就去命值房準備布陣所用法器。”

沈煉笑笑,說:“不忙,大人都已安排妥帖。”

說著他走出密室,少頃,又轉了回來,後麵跟著那三名同來的百戶,他們每人手中提著一個黑漆長方木盒。高守謙這才想起,這幾個兄弟,自隨陸子淵到欽天監就背著這物事,無論吃飯歇息,一刻不離身邊。因為孝陵衛規矩嚴格,高守謙盡管好奇,但卻不敢擅自打聽。

三人將東西放下,出了密室。沈煉一一打開盒子,高守謙上前一看,任是他資曆頗豐,也隻落個瞠目結舌……鬼市,望鄉樓。

望鄉樓取的是豐都城中望鄉台之意。這望鄉樓乃鬼市中酒樓之魁首,倒不是說它規模最大,而是因其開店最早,位置最好,菜色最全。

各路鬼物莫不喜歡會聚於此。真應了門口那副楹聯--“伴君難到黃泉路,念我且登望鄉樓”。這些在黃泉路上半道開溜的鬼物們,還不忘在此捉弄一下那些去了豐都的同伴。

郭丹鶴一到望鄉樓,便被食客們推杯換盞的氣氛所感染,拉著嚴錫爵,嚷嚷著要吃東西。

嚴錫爵其實無心吃飯,他心裏還在梳理這千頭萬緒的線索,被郭丹鶴一拉,如木頭人一般坐在桌前。幾個孩子對鬼市的飯食均十分好奇,眾人慫恿郭丹鶴出頭,快些叫菜。

小二見有人落座,三步並作兩步,快跑過來,嘴裏慌不迭地唱道:

“列位客官,要些什麼?”

郭丹鶴怕被小二看出自己初來乍到,便裝成熟客模樣,一拍桌子,學著一路上嚴錫爵點菜的樣子道:“挑揀些好的,盡數上來!”

小二見這小孩兒,強裝老練,不禁想笑,道:“小店飯食,分有三等,不知客官吃得幾等?”

“哦?真是規矩繁多!”郭丹鶴自知被小二看出,有些發窘,嘴裏沒好氣道,“都有哪些等次啊?說與小娘聽聽!”

陸亦軒差點沒笑出聲來,這妮子,裝腔作勢,未免有些荒腔走板。

小二點點頭道:“三等乃上好膏泥,從豐都城附近現運而來;二等乃精製香燭,擔保是龍虎山上所用;一等乃人間飯食,絕對新鮮貢品,精心烹製。”

小二說完,還嫌分量不夠,又補充一句:“小店大廚生前乃宮中禦廚!”

這下郭丹鶴傻了眼,這都是些什麼東西,泥巴、香燭也能吃?她看看其他幾人,皆是大眼瞪小眼,無奈之下,隻好捅捅旁邊的嚴錫爵。

嚴錫爵早已注意到他們的所為,他故意不吭聲,想看看這幫孩子如何表演。現在,見郭丹鶴他們進退兩難,向他求救,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於是,故意顯擺出老食客的樣子道:“哎呀,這望鄉樓名頭甚大,但來來去去都是這些飯食,實在膩味得緊呐!”

小二一聽口氣,知是熟客。聽他抱怨,不禁有些緊張,馬上向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客官若想一換口味,不如試試小店特色菜肴,若非熟客,小的還不敢推薦。”

嚴錫爵本想在孩子們麵前神氣一下,沒想到竟問出別的道道,他來了這麼多次,還第一次聽說有什麼特色菜肴,便湊上前去,問道:

“哦?何等菜肴?說來聽聽,大爺不在乎銀兩。”

小二見是豪客,一陣興奮:“但凡嚐過之客,無不讚其美味,此乃人……”

嚴錫爵側耳傾聽,由於靠得近了,小二突然鼻子抽動,聞到一股活人氣息。它猛然明白過來,眼前不是鬼物,而是五個人。一驚之下,臉色一變,把話頭硬生生地吞回肚裏。

嚴錫爵再問,這小二死活不肯說下去,支支吾吾,左顧右盼,好像準備隨時開溜。嚴錫爵反手抓住小二前襟,把腰牌舉到它的眼前,道:

“知我是誰?若不如實相告,燒了你家酒樓!”

孝陵衛的威名,陽間並無幾人知曉,但在陰世,那真可謂是如雷貫耳,除卻豐都城中鬼差,天下之鬼,最怕莫過於孝陵衛官差。

小二見是孝陵衛,腿如篩糠,哆哆嗦嗦道:“大人……恕小的有眼無珠,小店之特色……乃……乃是人屍之肉。新近采掘,絕……絕無腐壞……”

此話一出,倒把嚴錫爵等人嚇了一跳,幾個孩子麵麵相覷,牛德皋反應最大,還幹嘔了幾聲。

嚴錫爵知道一些鬼物有食屍癖好,但這在陰界是被嚴令禁止的。現下這望鄉樓,居然敢公然叫賣,著實過分。於是怒道:“好大的膽子!

你老板現在何處?叫它滾來!”

小二一得解脫,便一溜煙地跑走了。

少頃,它領著一個胖鬼快步走來。這胖鬼顯然就是望鄉樓老板,剛才將軍府來人已經知會,所以它識得嚴錫爵。走到近前,胖鬼一拱手,輕聲道:“嚴爺,列位小爺,多有得罪。請雅間敘話。”

說罷躬身擺手,側身讓路。

嚴錫爵看看周圍,也好,雅間安靜,可細細盤問。

於是起身帶眾人跟著胖鬼來到一間名為“君莫愁”的雅間。

見胖鬼關上房門,嚴錫爵變色道:“大膽鬼物,敢公然叫賣屍肉,縱使我不管你,五道將軍那裏,你怎麼交代!”

這胖鬼麵色甚白,看樣子像塗了一層很厚的粉,它緊張起來,不住地做擦汗的動作。其實鬼物哪會流汗,所以它每抹一次額頭,隻是有粉子從臉上落下,如下雪一般。

這胖鬼道:“嚴爺大人大量,小的知錯。但我這生意,乃得將軍府許可,方才敢做。”

嚴錫爵沒想到,這將軍府一向對鬼市管理甚嚴,這次居然也摻和進來。心想:五道這老兒,瘋了不成?上至滅人全家,下至私賣屍肉,這壞事都讓它幹絕了。

於是道:“我怎知是你私下售賣還是將軍許可?”

那胖鬼又抹了一把額頭,道:“小的哪敢在嚴爺麵前造次,若有半句假話,嚴爺盡管叫我魂飛魄散。嚴爺可以去打聽,不止我望鄉樓一家,這鬼市中稍有頭臉的酒肆,都給梅師爺使了銀子,得了售賣屍肉的許可。”

嚴錫爵見它說得誠懇,應不是假話。但他心中,疑慮更深:“將軍人雖粗莽,但對屬下約束甚嚴,豈能容得你們使銀子?”

胖鬼見嚴錫爵信它,略略放心,拱手請各位坐下,道:“嚴爺有所不知,半年前,將軍性情大變,將它所收藏的法器付之一炬,然後離開鬼市,外出雲遊去了……”

這胖鬼說到這裏,四下看了看,壓低嗓音說:“據有人傳出,將軍乃是受了一個高人點化,知道某處有一種由鬼升仙的法門,定是去修仙了。”

又說:“自將軍走後,梅師爺代為管理。相比將軍,它頗好說話,隻要銀子使到便可辦事。”

嚴錫爵心中冷笑--天下哪有這等法門,不是五道老兒被人騙了,就是這五道將軍在騙人。他看這胖鬼也就知道這麼多,便道:“好了,你去吧。今日之事,不可說與任何鬼物,尤其是將軍府中人。另外,別再讓我抓住你賣屍肉。”

那胖鬼見嚴錫爵放過它,心下甚喜,連連躬身點頭稱是,並討好道:“小店略備薄酒,為嚴爺及眾位小爺接風洗塵,請在此賞臉!賞臉!”

未及嚴錫爵答話,它便屁股朝前,躬著肥胖的身軀,倒退著出了門去。

見它慌張之中,臉上的粉又掉了一地,郭丹鶴“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牛德皋知她在笑什麼,也過來插嘴,道:“哈哈,好像一個裹了麵的大元宵!丹鶴,你注意沒?這裏的鬼,相貌好生奇怪。剛才那個小二,麵容枯槁,眼眶深陷,眼圈烏黑,好像患了癆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