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新四軍一來,五叔就帶我去淮南津浦路東聯合中學預備班,從此投入了革命的懷抱。在學校裏,我的興趣還是語文,十歲多就在牆報上發表了一首詩。可以說,這是我文學創作的萌芽。記得,在詩的下邊,我還寫了幾百字的說明,生怕別人看不懂似的。語文老師劉芳(新中國成立後曾任上海市教衛辦副主任,已去世)看了哈哈大笑,說詩要別人去體會,自己不要去說明。從寫詩開始,漸漸地,我的藝術細胞不斷增生:唱歌、跳舞、演戲。最難忘的是,寒冬臘月,我們穿著短褲,在廣場舞台上跳《鐵路工人舞》《烏克蘭舞》,跳完跑到台下,凍得瑟瑟發抖。鄧子恢(新四軍二師政治部主任)一把將我拉住,坐在他的膝蓋上,用棉大衣緊緊裹著我。好暖啊!六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心裏還覺得熱乎乎的。在淮南聯中(方毅、張勁夫先後任校長)和“藝專”時,語文老師劉加林(原蔡暢秘書,“文革”中自殺)特別喜歡我,讓我在蘇聯話劇《表》中演主角(偷表的男孩彼蒂加)。音樂老師孔健飛也非常器重我,又讓我唱歌,又讓我指揮。人們都說孔老師有兩個“得意門生”,一個是何仿,一個是我。1942年秋,在八縣青年運動會上,要我指揮一百多人的合唱團,可我長得又小又矮,等別人把我抱到凳子上,我這才拿起指揮棒。我連簡譜都不會,更不用說五線譜了。而何仿(原南京軍區前線歌舞團團長)確是一個音樂天才,六十年前他改編的民歌《好一朵茉莉花》已風靡世界。還有一位同學呂其明,也是一個音樂天才,他創作的《鐵道遊擊隊》和交響曲《紅旗頌》已成了紅色經典。我呢,一直愛好音樂,但隻會欣賞,至今仍是“一竅不通”。就在我指揮孔老師創作的《精兵簡政大合唱》之後不久,1942年底,因日本鬼子掃蕩,財政困難,淮南中學停辦,我們就被“精簡”回家了。苦悶啊,我在人生道路上第一次麵臨“向何處去”?在家沒有飯吃,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我白天放牛、割草,晚上和牛睡在一起。一有空,我就看書,《三國》《水滸》《嶽飛傳》《隋唐演義》等等,凡是能找到的,我都貪婪地一口氣看完,簡直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可是,食不果腹,饑腸轆轆,飯都沒有吃的,還能讀書麼?在這種情況下,我隻好去當印刷工人,先是學徒,後成了師傅。1944年在《淮南日報》社,日夜加班,忘我勞動。這時,巧遇王榕(她和我姑媽一起在北平做地下工作),她時任報社通聯部部長,介紹我看了許多書,尤其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我影響極大。1945年4月,由王榕介紹,我懷著為共產主義奮鬥終生的激情入了黨。由於和記者、編輯、畫家在一起,萌生了學新聞、當記者的強烈願望。1946年春,一位工人畫家和一個女大學生記者結婚,我覺得這事很新鮮,於是在《淮南日報》上發表了一篇報道。可以說,這是我新聞寫作的萌芽。不久,內戰爆發,我們“北撤”到山東,在“華東軍政大學”正式參軍,穿上了新四軍的草綠色軍裝。此時,我的夢想是當範長江那樣的戰地記者。不料,組織上要我去“延安大學”新聞係學習,我當然喜出望外。步行三千裏,走了三個月,穿過三道封鎖線,好不容易到了延安,可“延大”已轉移到後方。中央組織部問我怎麼辦,我毫不猶豫地說:“那就到新華社吧!”在清涼山的窯洞裏,兩個多月就挨了敵機十幾次轟炸。一天深夜,我們最後一批撤出延安,翻山越嶺,走了幾天,最後才知道要跟著毛主席轉戰陝北。範長江帶領新華社二十多人,通過電台收聽外國通訊社新聞,又向全國發布消息。我的任務是刻蠟紙,油印出版《參考消息》和《新聞簡報》,每天送毛主席和中央縱隊各單位閱讀。凡是經新華社發出的稿件,特別是毛主席、周總理起草或修改的文章、評論、新聞原稿,都由我最後保存,直到1949年3月進北京才全部交出來,存進了中央檔案館。從文書、校對到秘書,兩年多的時光使我學到了很多,懂得了很多。可是,我畢竟沒有受過正規的寫作訓練,一下子就出國留洋,到了莫斯科大學。開始,上課聽不懂,人家笑,跟著笑,卻不知笑什麼。下了課,蘇聯同學“一幫一”地幫我們補習,白天、晚上、夜裏,幾乎天天在啃書本。有人病了,有人垮了。一年學下來,頭昏腦漲,疲憊不堪,十幾門功課考試,雖然都得了五分,但究竟有多少收獲呢?死記、硬背,教條式,填鴨式的教育,迫使我尋求出路。從小就很調皮的我忽然冒出了一個“鬼點子”,並大膽地提出:不上課!把上課的時間節省下來,一是自修,二是去報社實習。這一招,果然很靈,在蘇聯報社當記者,又采訪,又寫稿,回校再按老師的要求準備考試,不僅各門功課得五分,而且俄語水平、知識水平、寫作水平迅速提高,新聞理論和實踐相結合,逐漸成了可以獨立作戰的記者,這真是事半功倍啊!在莫斯科大學五年,我幾乎跑遍了蘇聯,為國內十幾家報刊寫稿。我不但用俄文寫稿,甚至用俄文思考問題。一有空,就去看電影,使我大受其益。記得,1957年,毛主席在莫斯科時,代表團晚上看電影,正好我在克裏姆林宮,要我坐在宋慶齡和鄧小平旁邊當翻譯。《靜靜的頓河》有很多土語,我邊看邊小聲翻譯,有一句話是“在……裏”,我譯成“在手套裏革命”,鄧小平哼了一聲,我馬上覺察譯錯了,改口說“戴著手套革命”,他點了點頭。這一刹那,我記憶猶新。我在實踐中認識到,學新聞、當記者,決不能從書本到書本,一定要多看、多想、多寫,看得越多、想得越多、寫得越多,才能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新聞記者。很慚愧,我雖然被評為“高級記者”,但至今還不是一個真正的“新聞記者”。為什麼?因為“新聞”二字對我仍然陌生。從十歲多寫了第一首詩開始,我的形象思維就越來越發達。在莫斯科,我寫的幾乎全是通訊,或者稱報告文學。後來,在《中國青年報》、新華社、《人民日報》當記者,新聞也寫得極少,不是我學不會,而是沒有用心去學。這一點,我不如李克。文如其人,他說話言簡意賅,一語中的;他寫的新聞簡潔,通訊也很凝練。必須承認,我是記者,但不是“新聞記者”。不寫或不會寫新聞,怎麼能叫“新聞記者”呢?早在1954年,當我第一次發現莫斯科有山東老人時,我就感到非常新奇。新聞敏感有,但沒有寫新聞,而是緊緊跟蹤俄國華工,深入采訪,寫了好幾篇通訊,介紹他們參加十月革命的故事,並以此為素材創作了我的第一個電影劇本《無產者》。可以說,我是從記者過渡到作家的。但是,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我也是不完全的,甚至是不夠格的,因為我的作品的風格,一看就知道帶一點洋味,缺乏“中國氣派”。我們這一代人在蘇聯文學特別是蘇聯電影的熏陶下長大,著名的戰地記者兼作家愛倫堡、西蒙諾夫、波列伏伊等人是我學習的榜樣。可我是中國人,我的作品必須深深紮根在中國的民族的土壤上。當然,在創作上,我有自己的追求,那就是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寫別人沒有寫過的東西,一句話:我就是我。我從不去模仿別人,從“不吃別人嚼過的饃”(焦裕祿),而要走自己的路。盡管如此,我也不能不承認,作為“中國作家”,我是不完全的;正如作為“新聞記者”,我也是不完全的一樣。除了客觀(我的工作、經曆、環境等),主觀上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是我的古文底子太薄,妨礙了我從中國文學特別是中國古典文學中吸取營養。如果我能像我的爺爺那樣熟讀四書、五經,刻苦學習古代詩詞,把如此豐富、生動、精練、深刻、奇妙的漢語融會貫通,運用自如,那麼,我的作品可能就會真正具有“中國氣派”了。從1946年在《淮南日報》發表我的第一篇稿子(至今還未找到)以來,過去了將近六十年,已經發表的文藝和新聞作品大概有幾百萬字,沒有發表的作品還有不少。我對自己已經發表和沒有發表的作品都很不滿意,總感到有缺陷、有毛病,可我一直沒有靜下心來反思、認真地總結一下。看了徐懷中老師(我稱呼他“老師”完全出於一片赤誠)的信,我不隻一次下決心“閉門思過”,找出寫作上的“某些不足”及其原因。這次,就算是一個開頭吧。希望更多的讀者成為我的老師,對我的作品進行批評和指教。這不是客套,而是由衷之言。凡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不怕批評、歡迎指教的人。盡管我已七十七歲高齡,但我仍然如饑似渴地學習,讀書、看報,從不間斷,每天都有收獲。“學而後知不足。”越學習越感到,我這個在文學上還沒有畢業的小學生,迫切地需要補課、學習、提高。這一點“自知之明”,始終像一根鞭子,抽打著我這條“老牛”,不停地向前;又像一縷陽光和一股清泉,溫暖和滋潤著我,使我這棵“老苗”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