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張彥寫給我的信,數量之多,質量之高,可以結集成書。“四人幫”粉碎後,他被派往美國擔任《人民日報》記者,回國後繼續負責英文《中國建設》(主編名義上是愛潑斯坦,實際上是他)。工作再忙,他對我都是“有求必應”,除了麵談,還要寫信,提出各種建議。收到最近這封信,我馬上打電話給他,第一次說他外出“開會去了”,第二次說他“剛下樓拿報紙去了”,第三次電話忙音,第四次還是忙音,直到第五次才接通,我大聲說:“啊呀,你還那麼忙呀!”我問他,電話怎麼老是占線呢?他說,他剛才和八十八歲大哥通電話,這位四川樂至寺方丈昌臻法師寫了一副對聯“很有意思”,我馬上用紅筆抄錄下來:上聯是“居心作惡,誰替你救苦救難”;下聯是“回頭向善,何需我大慈大悲”。我連聲叫好,拍案叫絕,好就好在這副對聯一針見血,通俗易懂,對構建和諧社會與和諧世界都十分有益;絕就絕在這副對聯和人類文明一脈相通,甚至使我聯想到《國際歌》裏第二和第三段歌詞,第二段是:“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讓思想衝破牢籠。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第三段是:“是誰創造了人類世界?是我們勞動群眾。一切歸勞動者所有,哪能容得寄生蟲!最可恨那些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一旦把他們消滅幹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佛教以善為本,共產主義者難道不也是以善為本麼?“以人為本”,首先就是決不能“作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古今中外,莫不如此。這不是迷信,而是科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的一條規律,大官與百姓、富豪與窮人,在這條規律麵前,人人平等,誰也逃脫不了,隻是“如若不報,時候未到”,那就等著吧!
第二位老友王正。每當想起他,我就想哭,更不用說寫他了。他去世三年多,我一直把懷念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幾次拿起筆,每一次都淚眼蒙矓!……最近,失去朋友的傷口又在流血,不能不忍著劇痛,用筆把傷口縫上,以寄托我的哀思,化悲痛為力量了。
我認識王正,說來話長。那是在四十多年前,我的處女作《無產者》剛問世,在中國和蘇聯都引起了轟動(《參考消息》報道,蘇聯有十幾種報刊發表文章加以攻擊)。中國影協在陳荒煤主持下專門召開了《無產者》座談會,蔡楚生、成蔭等十幾位權威人士發言。八一電影製片廠召開動員大會,《農奴》攝製組從西藏趕回來,由李俊(後來《大決戰》總導演)擔任導演,真可謂轟轟烈烈。不料,禍從天降,康生說參加十月革命的“華工情況很複雜”。他的一句話,就像一隻小指頭,輕輕一彈,就將孩子們精心搭成的積木大廈弄倒了。我不服氣、不認輸、不甘心,可又無可奈何,隻能把氣悶在心裏。一天,胡喬木發現了,他問我是怎麼回事。我慷慨陳詞,他也憤憤不平,因為他看過劇本,雖然一句讚美詞沒有,但他是認可的。他要我去找康生問個明白,我說他怎麼會見我呢?他立刻給康生秘書李鑫打電話,介紹我去麵見康生。我真的去了,在釣魚台談了一下午,康生眯著眼,邊吃小花生,邊聽我講。他東拉西扯,避而不談,卻大講農村包圍城市,我簡直莫名其妙。快吃晚飯了,我隻好拋出最後一招:是不是先搞話劇請中央審查?他連聲說:“好,好。”他還留下我,和“九評”寫作班子的秀才們(記得有胡繩、吳冷西、姚臻等)談笑風生,共進晚餐。回來以後,我趕緊給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寫信,很快便有了回音。王正奉命來中南海,我到西門去接他。從此,我們就成了朋友。當我知道他被打成右派時,我對他更加熱情、更加信任。我是第一次寫話劇,迫不及待地看書、看戲,到處求教,拜留蘇同學鄧子怡(青藝總導演)為師,由王正輔導,終於把《無產者》改編成話劇。我到青藝當眾朗讀了劇本,吳雪院長把大腿一拍:“好!馬上排!”可文化部一聽康生發過話,誰敢拍板?話劇也像電影一樣“暫停”,一停就是二十五年!有人說我“從來不服輸”。是的,確實如此。1989年,我費盡周折又把《無產者》搬上話劇舞台,請中宣部(以副部長王維澄為首)、文化部、外交部等各界知名人士去南京看戲。正當江蘇人藝即將來京公演,以配合戈爾巴喬夫訪華、中蘇關係正常化,民族宮劇場都預定好了,不料天安門又鬧起事來,隻好作罷。蘇聯解體,《無產者》自然也就“無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