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孩子.大海·太陽(1 / 3)

好像船上的色彩都收到船欄邊上,一對對青年男女胸前全綴著結婚標誌的小紅花。緊挨船欄的新郎穿著米色的獵裝,新娘穿的是黑底透著紅花的飄飄的連衣裙。後邊的一對,男的是瓦灰色西裝,女的是紅白條紋組織的挺別致的襯衣。再後邊,男的穿駝色的,婦的穿藕荷色的,有很漂亮的花飾。突然,一個小小子泥鰍鑽沙似地,不管不顧地往船欄邊上擠,於是,駝色跟藕荷色分開了,瓦灰色跟紅白條紋分開了,最後,米色跟黑紅色分開了。這兩位手指頭兒是插在一起的,一時拆不開,隻好一塊兒舉起來,像個拱門,讓小小子鑽過去。小小子往船外掃了一眼,回頭看了看這些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的新郎新娘們,挺好看的小臉皺了一下說:“喲,蒙人,還說無風三尺浪呢!”

新郎新娘們都笑了起來,他們這會兒是最愛笑的,一點兒小事,也夠他們樂半天。

“多多。”爸爸在船頭甲板上叫了一聲。

這時,船顛簸起來,顛得挺厲害。新娘們多少有點兒誇張地尖叫起來,新郎們殷勤地扶著她們。

從後邊擠到前邊甲板上的人,幸災樂禍地說:“裏邊有幾個人吐了。”

小小子聽了,興奮地眼睛都放光,真想插一句嘴,可扭頭一看爸爸的臉色,他馬上老實了。爸爸有胃病,吐,可受不了。他是個懂事的孩子。眼淚差點兒湧出來,他得為爸爸祈祝風平浪靜。他垂下了頭。

“就著船勢,往下,往下……”爸爸拿自己的發現,教導孩子。

“嗯。”小小子咬著嘴唇,躲避爸爸的目光。

他的大名叫少多,叫順了嘴是小多,叔叔阿姨都喜歡他、親他,叫他多多。

爸爸和一群作家上舟山旅遊,體驗一下海島生活。媽媽天天上班,家裏沒人看著他,還有,爸爸也想利用假期,讓他見見世麵,就把他捎來了。

船重新恢複了平穩。

“剛才是河海交接處。”老家在舟山群島的方叔叔說。

小多懂了:今天再不會有那麼大的浪了。

他趴在船欄上,低著頭,茫然地望著海……一隻白色的海鳥用翅膀刮起幾朵細碎的浪花。這時,他才發現,眼前的海,是那麼奇特!早先,他就知道蔚藍的大海、白色的浪花,眼皮底下的海,這一塊是藍綠色的,那麼純;那一塊是灰黃色的,那麼渾。瞧,前邊,像一條線劃開,一邊是那麼平滑,像琉璃;而另一邊,卻是浪花跳躍,像一鍋沸水。還有,遠點兒那一塊,在一片平靜的水麵上,中間有一道湍急的水流……嗬嗬,他驚訝不已了!海,海!他要叫出來,他喜歡這有點兒神秘的變幻萬千的海……

船抵達定海碼頭,太快了點兒。小多心裏還是很激動。到了海島,他可以把海看個夠啦!

雨,淅淅瀝瀝,南方真愛下雨。舟山文聯的同誌開車來接他們。有個老吳同誌,摸摸小多的頭。小多,個子其實不小了,可老吳還是把他抱上車去。老吳挨著他坐下。車開動時,老吳主要是和他說話,好像他是一個核心人物。

所有的人都在說客氣話。

小多和老吳咬耳朵,小小聲兒,極神秘:“這兒,能看海上日出嗎?”他明知故問,海島,看海上日出,這能是個問題嗎?可他想心裏有個實底兒。

“這兒,可看不到。”老吳實實在在。

小多的心一沉。“怎麼?”他的聲音,小到誰也沒聽見,沒有回答他,他有些尷尬了。

老作家章伯伯在嗬嗬大笑著。

小多把目光移到車窗外。他傻了,田野、村莊、大山……海呢?這不是他心目中的海島!柏油馬路,延伸著,延伸著……

小多半天半天沒言語。他這回來,至少有一半心思,是想看到一回海上日出。

老吳好像突然明白了孩子的心事,於是,他又補充說:“要看日出,得上普陀山。”

小多知道,他們要去普陀山的,不由得,在臉上旋出兩個很好看的酒窩。

“不過,這天……”老吳不知為什麼又說。

雨,倒沒關係。晴天後許是雨,雨後許是睛天。小多不恨今天的雨,雨使綠色的舟山,色兒更濃更深了。普陀山,這就有個盼頭了。

“章伯伯,您看過海上日出沒有?”招待所離海那麼遠,晚上都不能去海邊散步。小孩子,心裏的願望苦苦地纏繞著他。

“看過,看過,看了三四回呢,這幾年在外地參加筆會,看到的,不單海上日出,還看了湖上日出,這都差不多,嗬嗬嗬……”章伯伯,穿著藍條紋的睡衣,身子陷在紅絨沙發裏,手裏夾著雪茄。

“海上日出是什麼樣的?”小多抬起睫毛,眼睛睜得大大的。

“噢,這可不能說,說了,你就不想看了,老話說,‘看景不如聽景’。”章伯伯吐出了一團濃濃的煙,在煙霧中嗬嗬嗬笑著。

別的人聽到章伯伯的嗬嗬嗬,就隨便了,融合了;而他,小多,聽到這嗬嗬嗬的笑聲,就不便再刨根問底了。他是個孩子。他咬著下嘴唇的一點點,有點兒難為情。

單叔叔把半截煙撳滅,插在煙灰缸裏:“我告訴你吧。”

“您可別說‘噴薄欲出’,您講具體點兒的。”小多卻又打斷他的話。

單叔叔樂了:“一開始,出來一點點,越來越大,最後變成圓的。”

還能是方的?小孩子的失望全寫在臉上。

章伯伯微仰著頭,極認真地看著頭頂上那團煙霧的變幻。他聽完後,沒吭聲,可過了一會兒,卻突然大聲地嗬嗬嗬地笑起來:“你這說得真絕,嗬嗬嗬,真絕!”

“像雞蛋黃,也不泛光。”

從地麵上升起來也像雞蛋黃。

“離開海麵時,好像跳了一下。”

誰都說“跳一下”。

單叔叔認真了,直找補,兩隻眼睛錐子似地,盯在小多的臉上。

孩子不會做假,他隻是咧咧嘴。

這時,剛好舟山文聯的老吳進來了,他們要安排一下日程。

小多不言語了。

章伯伯卻又對他說:“多多,你要真想聽,就問問這個吳叔叔。這,他是權威。”

吳叔叔弄清是怎麼回事後,說:“這兒可都是作家嗬,我這不是班門弄斧?哈哈!”

章伯伯說:“他聲明過了,不喜歡‘噴薄欲出’,嗬嗬嗬……”

吳叔叔想了想說:“……好像是扁點兒,很大,軟的,好像是又軟又大才發扁。離開海麵時,黏了一下。”

章伯伯又是一陣嗬嗬嗬大笑,而後用手指頭兒點著說:“你這下,可是有得研究了。單叔叔說是跳一下,吳叔叔說是黏了一下,你好好琢磨琢磨吧,嗬嗬嗬……”他想了想又說:“你要是有好奇心,還可以去問問徐姨,女作家描繪得細膩……”

小多跑到另一個房間。

爸爸、方叔叔和徐姨在聊天。

“晚上的大黃魚,味兒真鮮。”徐姨說。

“我想吃蟶子,服務員說,咱這桌沒有,我看別桌都有。”爸爸說。

小孩子插不上嘴。大人們在爭議,旅遊,遊覽名勝風光是主要的,還是吃地方風味是主要的。後來徐姨說到在北戴河上老鄉家煮螃蟹,小多忙問:“北戴河,您住哪兒?離鴿子窩遠不遠?”

徐姨抿著嘴樂了:“這孩子,心眼兒真多,比你爸爸彎彎多。我都猜出來了,準是想問我,看沒看過海上日出。”

噫?她怎麼知道的?小孩子笑了,他隱瞞不住內心的秘密。

徐姨摘下眼鏡,捏著琇琅眼鏡腿兒,用米色的絨布慢慢擦著鏡片說:“海上日出,我看過,那天天氣還很好,天邊很紅很紅,很大一片,看的人都很焦急,不知太陽要從哪兒出來,都在找,怕它一下子跳出來,錯過機會。後來,發現有一個地方發出金黃色的光來,大夥兒就都明白了,要從那兒出來,就都盯著那兒,連眼也不敢眨。太陽出來前,真是金光燦爛。接著,太陽就出來了,並不那麼快,慢慢騰騰地,末後,突然快起來,也不知怎麼,一下子,它已經離開了海麵。可能是跳了一下,可我印象不那麼清晰,那就在眨眼之間。那天沒有風浪,海平如鏡,太陽可能是平穩地升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