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接著說:“我也是在鴿子窩看的日出。好早就起來,沒車,跑了幾十裏地。天邊很紅,不知是霧還是雲,一條長帶。等了很長時間,後來紅光淡下去了,太陽還沒出來,大家都很失望。又過了半天,太陽才從顏色很純的紅灰色的霧層中顯現出來,已經很高了,但還發紅,靜靜地停在那兒,或者說,沉在那兒。晴天看日出,機會不多。聽說,雨後的晴天看,最好。”
徐姨說:“你這個人啊,回回趕不上。可我的運氣也不算佳,天太好了,也沒了特色。”她扭頭要征求方叔叔的意見,突然眼睛一亮:“小方,這應該你給說呀!來,多多,我告訴你一個消息,方叔叔正在寫一部反映遠洋漁業生活的小說,這次回舟山補充材料。海裏的事,你就問他。你不是想坐船吐一回嗎?方叔叔可吐夠了,讓他給你說說,跟漁船出一回海,十天半拉月,最後連胃裏的血都吐出來……”
小多兩排睫毛翹得高高的。
方叔叔把電鍍折疊椅挪過來,和他膝蓋碰著膝蓋:“海上日出,站在我們家門口,就能看到,從小就看,有些熟視無睹了。”
小多越加羨慕了。
方叔叔開門見山:“……太陽挨著海的地方,好像熔化了,那地方亮得耀眼,看不太分明。要離開海麵時,似乎是上下拉長了,而後從中間窄的地方斷開了,離開海麵的變圓了,留在海裏的化開了……”
“好!”徐姨擊掌說:“我想起來了,小方原先是搞美術的,他寫的東西畫麵感極強……”
小孩子沒聽到他們下邊又說了些什麼,他的腦海裏變幻著一幅幅壯麗的圖畫:跳一下……黏一下……金光燦爛平穩地升起來……從紅灰色的霧層中顯現出來……從中間窄的地方斷開了……他將看到怎樣的日出呢?能有一個詞兒把它說準確嗎?
夜,這兒的風,像水似的從人身上流過。
到底是普陀山了,而且是雨後的晴天,天藍極了,沒有一絲兒雲彩,星海燦然,月亮升起來了,今晚竟是滿月。
跑了一天,要不是有車,人該累死了,遊了那麼些廟、那麼多景,小多最喜歡盤陀石、二龜聽法、觀音顯聖處那個酷似的臉形、潮音洞潮水撞入岩洞的轟響……
現在好了,吃了飯,在月光下,到望海亭去聽海,到百步沙去散步……可今晚有焰口,作家們又拐到寺廟裏去了。接著,方叔和陪他們上普陀山的舟山文聯的吳叔又去聯係,明天要在廟裏吃一頓素餐,一去就半天半天的……好不容易,才到了望海亭。潮水一次次托起滿月的倒影,摔碎在礁石上……
小多還來不及高興,從海天之間飄出兩片雲。整個下午,小多都緊盯著,沒雲,這是十幾小時裏僅有的兩片雲。他的心直跳,沒著沒落了。
他糊裏糊塗跟著走到百步沙。正在漲潮,潮水一下一下撲上來、退下去。潮水退下去,他們就往下走;潮水撲上來,他們就往上跑。
小多有些盲目地跟著,他望著天。那兩片討嫌的雲,越飄越近了,終於,蒙在月亮上了。哈,白燦燦的,薄薄的,像輕紗。小多笑了,衝它們聳了一下鼻子,腳底下冷冰冰的……到腳脖子了,他的鞋全濕了。
早晨,他們頭一批來到望海亭。
單叔叔還直張嘴:“你這孩子,怎麼不困呢?”
不困?有時他可貪睡啦!心裏有事唄!昨晚,他有點兒不敢睡,不知怎麼,著了,許是白天跑累了。突然,他驚醒了,揉揉眼睛,想起他戴著爸爸的夜光表。他擔心看錯了,光不出溜地,跑到洗澡間,又看了一下,三點,蔫不唧又回來,鑽被窩,睡下。想眯會兒,竟又著了,而後又驚醒了,看表,整四點。他穿好衣服,去搖醒爸爸,而後上單叔叔屋裏去。章伯伯昨兒熬夜,編輯在催稿;徐姨失眠,隻有淩晨那幾個小時睡得好;方叔這回要長住下去,看日出有的是機會。他們昨晚就說不去的,這使小多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單叔叔說:“不是說五點嗎,這麼早幹什麼?不是說等我叫你們嗎?”小多哧哧地笑,又去叫吳叔,誰知他也變卦了。小多不敢磨他,不熟哩!他多想有個當地人跟他們一塊兒去啊,好像那樣,太陽才會給麵子。他有點兒惴惴不安。
他們選擇了最好的地方,坐在礁石上,望著東方。
天邊已經有一塊紅,暗紅,冷冷的。剛才在路上跑,頭一眼看到海,小多就看到它了。這會兒,還那樣。
天是睛極了,隻是快挨近海麵的地方,有一條淡淡的藕荷色的長帶。
小多想起那天爸爸說的,在北戴河鴿子窩看日出碰到的那條似雲似霧的長帶,他心裏不踏實了:“爸,瞧,那跟您上回看到的雲帶一樣嗎?”
爸爸搖搖頭說:“不一樣!那天,天沒今天這麼藍。”
天藍怎麼否定雲帶?他轉過去望著單叔叔。
單叔叔:“你老不放心。今天準能看到。海上和地上不一樣,總得有些水汽,或者叫霧氣,太陽一出來,就消失了。”
噢,是水汽。小多用一個拳頭支著下頦,又向東望去。
天邊那塊紅擴大了,順著水麵向兩邊延伸,整個東方的天邊都紅了,那道藕荷色的長帶和那道紅光並著。
人越來越多了。那些旅行結婚的新郎新娘們也都來了,使望海亭這兒,充滿了喜慶的氣氛,色彩也濃烈多了。支上好幾個三腳架,有人在對鏡頭。
人們在等待著,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心裏有點兒急了。隻有礁石下邊的海水,喋喋不休,不厭其煩。天是越發地紅了,可仍然是暗紅色。
小多望著那條淡淡的長帶,望眼欲穿。
終於,天邊出現非常美麗的紅光。人們騷動起來,心都跳到喉嚨口了。然而,那美麗的紅光卻又慢慢地淡下去,變白了。天,整個兒的,亮了。那藕荷色的長帶剛才也隨著紅光變紅,這下,竟有些發灰了,冷漠地橫在海麵上。
小孩子的心沉下去了。
太陽沒有出來,看日出的人陸陸續續地走掉了。人多時,望海亭這兒,聚了上百人;這會兒,留下的寥寥無幾了。新郎把新娘子都帶走了,望海亭有些冷落了。好些人要回去拿東西,去趕離開普陀山的第一班船。
爸爸說:“今天看不上了,再等也沒什麼新鮮的了。”
單叔叔說:“白丟了一個早覺。”他伸了伸懶腰,從石頭上站起來了:“回去洗洗吧!”
小多沒吭聲兒,腿很沉,跟著他們,離開了望海亭。
有人迎麵跑來,邊跑邊喊:“別走呀,昨天大夥兒也是以為出不來了,可後來又出來了。”
爸爸笑了:“這麼睛的天,當然得出來,從雲裏出來。”
當然是從雲裏出來,小多也確信無疑。他一步三回頭,但也沒有自個兒留下再等等的念頭。其實這麼早回去也沒事,他太掃興了。順著那條山坡小道,曲曲彎彎,用石頭鋪得很好看的小道。低著頭走,他一句話也沒說,海被遮住了。遮就遮吧,省得他心裏難受。
前邊有一段短牆,小多走到那兒,歪過去,靠著它,又回頭看去,“唉呀!”他失聲叫了起來,他哭了。
爸爸和單叔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都過來了。
小孩子,這一下,他又看到了海,看到了已經離開海麵的太陽,霧帶已經無蹤無影。太陽是追著他來的,滾動著。在一片純極了的紅光裏,太陽還是軟軟的,似乎沒有固定的邊沿,抖動著玫瑰色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