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能看到的,本來是能看到的!”小多跺著腳,眼淚直往下掉。
“經驗主義了。”爸爸也很遺憾。
單叔叔摸摸小多的頭:“還哭,多沒羞!你懂得‘男兒有淚不輕彈’嗎?看日出有的是機會,咱們這回還坐船回上海,沒準兒就能看到。”
小多把眼淚抹去了,嘟嚕著嘴:“我不走了,我今天不走了,你們都回去吧,我一個人留著,天多睛,明天沒準還能看到,我不走了。”
章伯伯在打太極拳:“看到了沒有?”
單叔叔笑得挺難看:“剛走,它出來了。”
小孩子淚水還在眼眶裏轉著:“我不走了,我一定要看一回日出。”
章伯伯又嗬嗬地笑著走了:“這允許,這允許,咱們這回絕對地保證個人行動的自由。”
方叔、吳叔他們也知道了:“唉,你們急什麼呢?怎麼也得等太陽出來了才回來呀,從雲裏也得出來呀!”
小多還能說什麼?“反正,我不走了。”
“這這這,咱們是絕對地保證個人行動的自由。”章伯伯還是那一句,“你爸爸也跟我們走了,你怕不怕門口那隻狗,不怕?好!我支持。是不是有點兒怕?嗬嗬……”
小多覺得,他們的笑都不是好笑。他生氣了,扭過身去:“我就不走。”
吳叔叔蹲下身子,挽著小多的胳膊說:“你們別逗他啦!”徐姨來了,把他拉到懷裏,摟著他,幫他擦去停在鼻子尖上的一滴眼淚。“你還小,有的是機會。要是我們都走了,就留下你一個人,我們多不放心呀!不就是為了讓你見世麵才把你帶來的嗎?要走萬裏路,讀萬卷書,興趣要廣泛點兒,要不長大了怎麼當作家?”
小多不想當作家,像方叔叔那樣,出回海連胃裏的血都吐出來,想想還是沒勁兒,在船上當個船老大,那才神氣呢!“就不走,我就不!”小多咬著嘴唇。
徐姨有些動心了,說:“多多,就算我欠你一回海上日出,咱倆拉勾上吊,一有機會,我一定記得提醒你爸爸。”
爸爸突然來了聰明勁兒:“明天有船上小島去。看日出能補,這兒看不上,別的地方也有希望。上小島,派船可是極不容易的。”
小孩子愣住了,不能顧兩頭,而且誰能保證明天日出能看好?要是兩頭都砸了呢?怎麼辦?唉,本來多好,今天看日出,明天上小島。小島、漁村、海洋養殖,也抓著他的心。他開始猶豫了。可,可,要是明天沒船上小島,到二漁公司白等一天呢?他好好地看了日出,歡天喜地地回去。他們還等著,後天才有船。他又兩頭都顧上了,“不走,不走,我一個人不怕。”他想豁出去了。
漁船開往螞蟻島。
小多望著海麵,悶悶不樂。沒有一個人留在普陀山,不能說全錯,今天有船,而且真的隻能派這一回船。可他還是不高興。早晨,他睡不著,就出去了。天很睛,像昨天似的,他一個人跑到碼頭上,海平線讓山擋住了,山那邊霞光燦爛。他呆呆地站在那兒,心裏難受極了,要知道,就在這個時候,那一邊,太陽正在從海麵上升起。他應該留下,留下就看到了。昨天他怎麼優柔寡斷呢?他後悔了。今天上小島,沒有失去上小島的機會,對他是一個安慰,可不管怎樣,他心裏還是疙疙瘩瘩的。
前邊浮起一個小島,是個美麗的小島,小極了,底座是岩石的,上邊是個小樹林,高高的蒼綠的樹。直到這小島出現,他才重新活躍起來。要不,船上沒有他的聲音,好像他真地留在普陀山了一樣。
中午吃了人工養殖的對蝦。漁民叔叔把幾個最大的蝦夾到小多碗裏。鹽水煮蝦,煮前,洗的時候,還都是活的。這樣吃,味道鮮美極了。他突然問身邊的漁民叔叔:“不是說,對蝦得從哪兒到哪兒遊好幾千裏才能長大嗎?”
漁民叔叔說:“現在看來,這種說法不一定科學。現在人工養殖,大的也能長到二十公分……”
“二十公分,太棒了!”小多雀躍地說,他自個兒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高興。他不想當什麼船老大了,他長大後想養殖對蝦,不知能不能也養殖螃蟹……真的,就在這一瞬間,他的誌向改變了。
下午,船開往葫蘆島,沒法靠島。葫蘆島的漁船也紛紛離開碼頭,駛向沈家門港避風。海上正孕育著一場大風暴。
小多扶著船欄,讓浪花飛濺到自己臉上。
大雨過後,能看到海上日出,他想。他沒想到,風暴的消息之後,他將看到的是上海的霓虹燈。
晚上的決定,非常糟糕,由於台風可能襲擊舟山地區,他們明天就要走了。
小多直眨眼,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他心裏的願望眼看著破滅了。
他一個人偷偷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向睡得正香的爸爸聳了一下鼻子。
台風隻是在舟山群島掃了一下。他們在上海窩了兩天,突然又決定坐船到塘沽,再回北京。於是,小多又回到海上,那股高興勁兒就甭說了。他不再磨他們了,自個兒爬起來看日出。他的精神頭兒總那麼足!
這會兒,甲板上已經聚集著好些人,晨風撩著人們的衣襟。
天多藍嗬,海上沒有霧氣,隻可惜東邊的海平線上堆積著烏雲。那烏雲又都像鐵塊似的,沉甸甸地壓在海麵上,隻有一個小小的豁口,海天相接。那一小塊已經發亮的天色兒純極了,好像天變薄了,水變淺了。東方泛紅,晃動著光束,在烏雲邊上鑲著活生生的金邊。太陽,太陽,就要出來了。人們在盼望,盼望太陽能從豁口那兒出來,怕船走不到,又怕船開過去了。
“那是什麼?”小多脫口而出。
那是什麼,人們都發現,都不能回答。豁口處浮著一個半圓,粉紅色的,是雲又像太陽,是太陽又有點兒像雲。人們屏住了呼吸。
小多的眼睛都不敢眨一眨。突然,就在那粉紅色的半圓的邊兒上,一點亮晶晶的顫動,一閃,什麼濺到天上去了。小多還盯著,眼睛不敢離開那個豁口,一股金色的泉水從海天之間流出來了,溢出來了,一下子瀉到他的腳下。他抑製不住了,低頭來找,海,已經紅金沸騰。他趕忙抬頭,太陽,還在原來的地方,隻是更大了,它在往上走。
烏雲呢?全都失去了力量,輕飄飄的,變成彩霞,擁著太陽。
太陽繼續往上走,又大又紅又軟。
幾塊厚點兒的雲重新挪過來,擋住太陽,使小多看不到太陽離開海麵時是怎樣跳一跳的。
小多仍然興奮異常,太陽,太陽,不屈不撓,陽光在雲層裏燦爛四射。雲塊被燒紅了,邊兒開始化了。
紅黑色的方塊在組織力量,聯成一道一道的雲帶,把太陽切成一條條的。一層層的雲霧要把太陽重新壓回大海裏去。
太陽卻極從容,把一道道雲帶當作階梯,拾級而上,終於它站在雲塊的最高處了。它抖動著看不見的玫瑰色的火焰,發出和悅的光輝,宣告,這又是一個晴朗的白天……
小多欣喜若狂,奔向船艙。
作家們都起來了。
章伯伯看他那樣兒,嗬嗬嗬笑著:“怎麼,看到海上日出了,太陽怎麼出來的?”
小多,話已擱在嘴邊,於是脫口說:“是流出來的。”
“什麼?”他們其實都聽得清清楚楚,“流出來的。”哈哈哈,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等他們重新把目光聚集在孩子臉上時,他們發現,孩子的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下眼瞼顫動著,上邊有一滴閃著初升太陽的光輝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