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老貨仔的街(一)(2 / 3)

猴子章站在大門口嚇人的那幢屋子是一幢鬼屋,常常鬧鬼。有人點著了油燈,想找一個釘子,把它掛在牆上。四處沒找著,黑暗中卻伸出一個手指頭兒,陰森森地說,你掛這裏吧。原先住了幾家人,都給鬧跑了,屋子也就空下了。誰知民兵隊長猴子章竟不怕鬼,三更半夜地站在鬼屋的大門口嚇人。一群女人看了戲,扛著長條椅,正急急地往家走,看到那門口有一團白,一伸一縮的,就都給定在那兒了。老貨仔和他說了話:才發現他身上披著一條白被子。可第二日,猴子章卻又說:不是他成心嚇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站在那裏,沒準兒是鬼讓他站那裏給它當替身,說得聽的人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老貨仔碰到的是不是鬼又成了一個疑團,這就又引出老貨仔不僅是不怕鬼,而且是陽氣重,那他離死的日子還遠著呢。

老貨仔去看戲不是老風騷,在本鄉裏搭台,由本鄉的人演的戲,並沒有喚起老貨仔的興致。老貨仔跟人一塊去看戲,是他感到太寂寞,人人都去看戲,就留一盞小油燈陪著他,他是太孤單了。老貨仔後來回想那段時日,大白天,鄉裏人也少,傾巢而出,全都到地裏去了,想找一個人和自己說話也不容易。老貨仔有點兒形影相吊。

老貨仔多少年後才明白過來。那年新中國成立不久,窮苦人分了地,分了房,人人添了精神。有了地就有了根,日頭用一層油黑抹去了他們臉上的菜色。既然有了活頭,閻王派小鬼來抓誰,誰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跟著去的。老貨仔的記憶裏,那一年,鄉裏沒死人,連那些奄奄一息的人也挺過來了。男女老少統統下了地,連天也知人意,那一年風調雨順。老貨仔記得,有些年頭,天忽寒忽熱,亂了節氣。老輩人總說:這是天在收人呢!那一年天不收人。老貨仔在天不收人的時節回到故土。老貨仔回來尋找自己的墓碑卻彙到一群不死的人中間。老貨仔後來想,這也許是天意。

雨天是鄉裏人的休息日,鄰裏又聚到老貨仔這裏來,來討一支洋煙抽,來聽他講番仔的故事。他們同時說老貨仔不老,老貨仔不黑,老貨仔臉上折子少。黑色和皺紋是老人的標誌,老貨仔不黑,折子又少自然不老。接著他們又說老貨仔孤單,這下說到老貨仔心裏。於是,他們慫恿老貨仔再娶一個妻。那時節,鄉裏人不懂得重婚罪。他們就給老貨仔說了一個女子,接著他們就有點兒口吃了,說就是就是那女子老了點兒,怕老貨仔不中意。老貨仔的心往下沉了沉,想象那女人的臉會像菜幹一般。老貨仔就問這女子多大歲數。鄰裏就直給解釋,說那女子父母雙亡,為了弟弟給耽誤了,現年二十五歲。再問一遍,還是二十五歲。那時節鄉裏十七八歲結婚,二十五歲自然是過了頭了。可老貨仔隻能苦笑,他已經五十三歲。五十三歲的老貨仔是應了三十五歲死去的老爹的魂靈的呼喚來尋找自己的墓碑的,他找到的竟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老貨仔再次感到自己的衰老虛弱。老貨仔一再地說自己老了,可他越這麼說,他們就越認為這門親事能成,死死活活地要促成它。

老貨仔想起在菲律賓的番婆和兩個黑臉膛圓眼睛的兒子。他們已經永遠地和他天各一方了。老貨仔不知為什麼卻清晰地記著那兩隻沒頭雞,它們掙紮著流不出血來。他一閉眼睛,它們的影像就更為真切。

5

解放了,婚姻不能包辦,男女要自由。老貨仔雖然從小離開故土,可他也沒有自由過。在菲律賓,他不是“娶番婆”,他是“靠番婆”。五十三歲了,倒要自由,老貨仔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解放”。當時的自由也就隻走到“相麵”,相上了就由男方給女方戴金戒指。

他們上了鎮街上的一家菜館。方桌,四麵是長條椅。沒有單間,雙方都來了一大幫人,圍成了兩桌。上菜館是吃點心,不辦酒席。由男方出錢,點心是泡麵。兩桌人圍著吃點心,都不回避,幫著相,男方的人看女的,女方的人看男的,男女雙方卻低著頭。終身大事,自然要看的。老貨仔後來回想起來,他們彼此也就偷看幾眼。

老貨仔頭一眼看那女人黑,二一眼看那女人眼角有魚尾紋,黑加折子,那女人是老。老貨仔見她老,心裏倒踏實了。再看時,女人已經低了頭,頭發倒很黑很濃密,見不到臉,回想一下,五官是端正的,隻是神色有些暗淡。這叫老貨仔心裏結了一個疙瘩,也許人家相不上?再往下看,女子壯壯的,手腳大大的。五十三歲的老貨仔想,這就挺好,還挑什麼?不由地把手伸到兜裏,摸到那枚金戒指。

媒人最善觀顏察色,先把老貨仔叫到一邊,咬了咬耳朵。

老貨仔說聽你的。

媒人又把女人叫到一邊,擠了擠眼睛。

女方說沒意見。

這就算成了,由老貨仔給女人戴上金戒指。

老貨仔幾十年也沒能忘掉這一瞬間,女人把一隻黑黑的粗粗的手給了他,手指頭兒是粗了點兒,老貨仔隻好把戒指掰鬆一點點。老貨仔磁到女人的手,那手有點兒抖,那手是冰涼的。但女人在這一刻,就在老貨仔給她戴上戒指的這一刻,閃電般地看了老貨仔一眼,叫老貨仔的心整個兒地抖了一下。老貨仔覺得那眼睛很黑,還大,還亮。有這雙眼睛,一個黑黑的女人就俊了,就活了,就年輕了。老貨仔記得,她那雙暗淡的眼睛就在那一刻變黑了。女人不老。女人對自己有意。老貨仔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感覺下邊變得堅挺,於是他也相信,自己不老。

6

三個後生家也要結婚,找不到房子。猴子章帶了頭,要住鬼屋,他們又邀了老貨仔。鬼屋剛好有四間房,兩間北房,兩間南房,北房和北房中間是大廳,南房與南房中間是下廳,兩廳之間是天井,天井兩側是灶間。一人分一間房、半個灶間。

四張紅色的眠床擺進四個房間,於是充滿了喜慶色彩。

閩南這個地方,有一種風俗,結婚用的眠床在新房裏擺好以後,要找幾個小男孩到新眠床上睡覺,這叫滾床,意在早生貴子。於是,四張眠床上睡了十二個小子。四個後生家,兩個睡在大廳新搭的鋪上,一個和老貨仔睡在下廳的鋪上。一幢屋子,住下十六個人,人氣極盛,平平安安,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第二日天光,後生家和老貨仔都起得早,而十二個孩子還睡得正熟,老貨仔走進自己的未來的新房,看到其中一個穿開襠褲的男孩的小雀雀像堅挺的樹芽。

老貨仔五十三歲的這一日竟忘掉了自己的歲數,並驚奇地聽到他的第四個兒子在未來的日子裏啼哭。一種後生家身上特有的滾燙感出現在他的身上,就像扔掉了他原有的衰朽的軀殼。

7

五十三歲的老貨仔娶了二十五歲的女人,老貨仔整整變了一個人,人人都說老貨仔後生(年輕)了。鄉裏人是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問的。他們自然要和老貨仔開開玩笑,你從新人那裏得到什麼好處啦?是不是吃了新人的奶啦,怎麼就返老還童啦?連鄉裏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在老貨仔洞房的門框、門扇的紅聯上還寫什麼“顛鸞倒鳳”。老貨仔當然也忘不了那個夜晚,忘不了擁抱了那眼睛黑黑的身子壯壯的手腳大大的女人的肉體的甜蜜的夜晚。但老貨仔的感覺是女人變了,那個神色暗淡萎萎縮縮的女人真正地變成另一個人,變小了,變漂亮了,變得潑潑辣辣。

女人要認字,要上速成班。老貨仔說:我在家裏教你不更好?女人不肯,說她們有伴。刮著風,下著雨,老貨仔給女人拿了自己的風雨衣。女人試了試,又脫了。她說:太輕,穿在身上跟沒穿一樣。女人在老貨仔跟前卷褲子。寬寬的薄薄的碎花褲子,女人不是一折一折卷上去,兩隻手掌放平,搓麻繩似的,把褲腳滾筒似的往上搓。腳是粗粗的黑黑的,小腿肚兒是黑黑的滑滑的,過了膝蓋,大腿竟是白白的嫩嫩的膩膩的,老貨仔心裏不由地一動,但那褲子變成兩股又實又緊的繩子緊緊地勒住了女人的大腿根,叫老貨仔不要胡思亂想。女人又用同樣的法子卷袖子,卷到胳膊根還不夠,就勢把它推到肩上,從底下調皮地露出兩蓬腋毛,好像成心去撩撥老貨仔的心。女人趿著木屐,走到下廳邊,從牆上摘下蓑衣,披在肩上,又把一頂大鬥笠扣在頭上。老貨仔拿電筒上下一照,覺得像個楊門女將。外邊有人吆喝,女人抬腳就要走,老貨仔一把拽住,順手把電筒塞她手裏。女人又把它推了回來。女人說:路熟,再黑也能走,不要那東西。老貨仔不知該怎麼說,女人已經撲到風雨裏。老貨仔就用手電光去追她,追到了四個女人,都一樣的打扮,都抬手擋那光,噗噗笑著轉過身去,叭叭地踩著雨水走。老貨仔又用手電光送了她們一程。一閃,人拐過牆角去了,老貨仔發覺地上留下一個又圓又大的月亮。他愣了一會兒,隻好把手電關了,又還聽到那幾個女人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和呱呱的木屐聲,在遠處喚起了一陣狗的吠聲。老貨仔不知怎麼就感到胸口有一股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