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第四次在雪地裏停下來的時候,情況就和前三次完全不同了。這一次他們遇到了一點麻煩,嚴格地說,是遇到了一次危險。
危險來自同類。那是另外一群狼,大約有二十來隻,他們大部分是成年狼,一個個瘦骨嶙峋,皮毛肮髒,目光呆滯而冷漠,他們就像一群幽靈似的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一座小山包上。
他們雙方彼此發現的時候先是緊張了一下,等弄清楚身份之後又都釋然了。然後他們互相通報了姓名和各自所屬的群落。他和她於是知道了,對方屬於一個叫做派的狼群,那是一個相當龐大的狼群,他們隻不過是其中的一小支。他們這個群落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過豐收的日子了,為了活命,他們隻能化整為零,到處遷徙。
他和她相互對視了一下,從對方潦倒敗落的樣子,他們相信對方的話是真的。他告訴對方他和她就是一個群落,他和她,除此之外再沒有多餘的誰。他們的群落名字叫極,曾經也累贅過,有時候是三個,有時候是五個,但是這種現象是暫時的,一旦孩子長大之後,他們就會把孩子趕走,趕到荒原上去,趕到大漠裏去,讓孩子成為狼群裏新鮮的一族。這種過程匆忙而又短暫,本身就是新鮮的,他和她為此非常驕傲。他們不必拿任何別的什麼來證明他們自己,比如他們是誰,他們叫什麼。他們連驕傲都是單純的,無須與別人分享。
屬於派那個群落的狼群的小頭目是一個名叫夜蛾的狼,他是一頭年輕的公狼,黑色的皮毛,瘦長腿,相貌英俊,因為領導著二十多匹狼而顯得有點兒目空一切。夜蛾告訴他和她,他的狼偵察到,在二十裏路外的大草甸子裏,有一大群轉移草場的羊群。羊很肥,天氣又是這種夜黑風高的樣子,純粹是在幫忙,他們不好意思不去大肆劫掠一番。夜蛾說,考慮到他們共同屬於狼,同時考慮到狼的見者有份的老傳統,他代表派群落邀請他和她與他們共進晚餐,也就是說,他代表派邀請他和她同他們一塊兒去洗劫那一大群肥美的羊兒。
這真是一個具有誘惑性的好建議,對於狼來說,這個建議可以說是太具有誘惑性了,何況他和她真的有點餓了。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經有點晚了,雪一點也不見小,關鍵是風尤其的猛烈,這樣的天氣如果能有一場風雪之中盡興的逐獵,以及一匹肥美的羊兒做晚餐,那真的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他對風雪之中的逐獵和肥美的羊兒都很有興趣,尤其是在他們剛剛失去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的時候。但是他沒有立刻向那隻名叫夜蛾的狼表態,而是轉過頭來先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她。他發現她和他的反應不一樣,她的眼神是冷漠的,有一種比夜蛾更加傲岸的神情。他立刻明白了她是在拒絕。他想那群肥美的羊兒真是可憐得很。他猜測她是對它們不感興趣呢,還是因為討厭了夜蛾,或者是髒兮兮目光冷漠的派們,於是連他們的邀請都一起討厭了呢。他這麼想著,轉過頭去,隔著十幾步遠的風雪,淡泊地對夜蛾說,不。
夜蛾愣了一下,有些沒有反應過來。夜蛾沒有想到他們會拒絕他的邀請。他沒有邀請他倆去與一群鬣狗或是豺作戰,沒有邀請他倆去招惹野豬或是棕熊,他是邀請他們一塊兒分享一群和肉沒有什麼兩樣的羊兒,他的邀請如果要算是恩賜,也不是說不過去,但是他們卻拒絕了他。他表情淡泊地對他說,不。他們憑什麼?
夜蛾的目光中掠過一道殘忍的寒意,他顯得有些不耐煩似的把瘦長的腿支楞起來,從山坡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和她。
夜蛾說,不?
他和夜蛾隔著十幾步遠的風雪,加上沒有在意,開始沒有聽清楚夜蛾說的是什麼,後來夜蛾又問了一句,這一次他聽清楚了。
他說,是的,不。
夜蛾說,你們不識抬舉。
本來他已經走開了,在他第二次回答它那個不字後,他已經決定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個名叫派的狼群和這個名叫夜蛾的年輕公狼,既然他已經決定了不參與他們的那場狂歡節,他也就沒有必要留在那裏了。實際上,他已經轉過了他的身子,朝一旁走開了,但是,夜蛾的那句話卻使他站住了,他在風雪之中重新轉過了他的身子。
他盯著夜蛾,說,你說什麼?
夜蛾說,我說你們倆是一對不識抬舉的蠢東西。
他有些困惑地說,你怎麼了?你沒病吧?
夜蛾傻笑著說,我很好,很健康,簡直太健康了,倒是你們倆,像一對呆瓜。
他停了一會兒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夜蛾說,我知道,我在嘲笑你們。
他冷冷地說,你活膩了。
夜蛾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