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去外地做生意去了,是我把他送到火車站。火車站內外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多得跟壘在市場裏的青菜蘿卜似的。擺在那裏的椅子不夠坐了,大家也不介意,把包往地上一放,把人往上麵一坐。狗蛋把頭左右轉轉,好像很感慨,他說,北京真是好地方啊,你看每天都有這麼多人不要命地往裏鑽。我也鑽進來了,但又被擠出去了。狗不理啊!他大聲叫起來,還拍拍我的頭,他說,狗不理啊,你可不能被擠出北京,一定不能被擠出去,你要讓北京拖著你拽著你,呼著喊著舍不得你離開,你記住了沒有?
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狗蛋看出我在應付他,臉沉下來。他說,狗不理你聽著,你要是被擠出北京你就沒有我這哥哥了,我就不認你了,我就一刀把你脖子抹掉!
我想狗蛋有些小題大做了,人在分別的時候情緒往往不穩,總難免犯類似的毛病。狗蛋這一去千裏,他要先去繁華熱鬧的廣州哩,他到底要去做什麼生意呢?我說,狗蛋,你別保密,你告訴我你做什麼生意,你是我哥哥,你做什麼生意我怎麼可以不知道?你得告訴我!我刨根問底的原因在於我的擔心。廣州雖然是個好地方,我們村裏很多人都去廣州掙錢了,但別人是別人,別人不關我的事,我的哥哥我的狗蛋他不一樣,他肩負著撫養我以及田翠芳母子的重任,他不識字,普通話說得再好,不識字也還是難以找到好工作的,而他居然不是去打工,而是做生意。
狗蛋有點不耐煩了,他瞪了我一眼,他說,我跟你說做生意就是做生意,我跟你說是靠一雙手勞動致富的就是勞動致富的。我肯定會掙到大錢的,嘩啦啦的,錢來了,大把大把地來。你就等著吧。
後來的事實證明狗蛋不是吹牛,狗蛋去廣州不到一個星期,就給自己買了手機,他往我宿舍打電話,告訴我他有手機了,號碼是這樣這樣。他說,你記住這個號碼,不要告訴別人,田翠芳也不要告訴。有空你給我打電話。他又說,如果沒有特別的事,你也別給我打,反正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我當然不會有什麼特別的事需要找狗蛋,所以我一直沒打過,號碼放在那裏,都長出黴來了。然後他又把那張銀聯卡掛號寄來,他打電話說,我在這邊存,你在那邊取,密碼是你的生日。你取吧取吧,狗不理啊,你想取多少就取多少,把鞋買了,把衣服買了,想買什麼就買什麼,錢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反正都掙得來。
幾個月前,他來過北京一次。自從我把他送上去廣州的火車後,他總共隻來過這一次。狗不理!他站在清華西門外等我,看到我走出來,大喊了一聲。我也喊他,我叫道:狗蛋!我看到狗蛋的眼睛紅了。他穿得很氣派,西裝,皮鞋,手裏提一個優質黑皮包,頭發梳得工工整整,都有點像大款了。我的好奇心又起來。其實我一邊理直氣壯地大把花著狗蛋的錢,心裏一直又落不到實處,總隱隱浮動著幾絲擔憂。我問,狗蛋,你到底做什麼生意了居然發得這麼快?你印鈔票嗎?狗蛋得意地大笑,他說,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我反正是做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說,狗蛋,你可不能亂來呀。狗蛋說,我怎麼亂來了?我又不是貪官,貪官才亂來哩。
那次他在校園內的近春園賓飯請了一次客,讓我把所有要好的同學都請來,所有的!我覺得他口氣太大了,又犯了老毛病。在學校裏我的人緣不錯,要好的同學幾籮筐都裝不下,就是李嘉誠霍英東也未必都敢開這麼大的口。後來我倒是真帶了要好的同學去,隻有一個,就是方朵朵。我哥哥狗蛋在飯桌上始終盯著方朵朵看,看得方朵朵都別扭起來了。我在桌子底下踢了狗蛋一腳,狗蛋傻乎乎地問我:幹什麼?你踢我幹什麼?
你哥哥不像好人,像色鬼。這是方朵朵對狗蛋的評價。我知道方朵朵誤解了,她以為狗蛋對她有想法。其實我很清楚,狗蛋是把她當成弟媳婦看了,狗蛋很相信自己的眼力,他對自己看女人的眼力一直很洋洋自得。這一次他為什麼要奔北京來?就是因為我在電話裏跟他說有個方朵朵這樣的女孩,攪得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心神不寧,我都有點糊塗了,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那個叫愛情的玩藝兒,也不知道如何找到突破口讓她乖乖就範,都有點一籌莫展了。結果打過電話的第三天,狗蛋就驀然出現,帶著一種救人於水火之中的澎湃激情。他看過方朵朵,很有把握地對我說,行,不錯,就是她了,這女孩看上去很機靈的,眼中有股搗進人心的精神氣。相信我。我感覺到說這話時,狗蛋口氣牛B得像位德高望重的學術權威,而且看上去他比我還甜蜜蜜醉醺醺,大功告成似的。其實什麼呀,那時我還隻是暗暗地靠攏方朵朵,未探明方朵朵對我可否有一絲好感,所以也不敢發起總攻。城市的女孩,說實在的多少還是讓人有些心虛的,這就是我一直拖拖拉拉沒有對方朵朵大刀闊斧下手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狗蛋以強有力的經濟做後盾,把我的自信心多少支撐起來一點,別說追,就是多看一眼我都未必有這個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