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總布胡同5號的麻煩,不會因為胡友鬆屈尊就範,換衣更鞋,洗掉了“大波浪”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抄門牌的紅衛兵盡管知道這5號院落裏的主人非同一般,但那時,居然連國家主席都可以批判,而況你是個統戰對象!總要設法動手,總要觸及一下這院主人的靈魂,隻是何時動手,怎樣觸及的問題。北京醫院的大字報,也許就貼在北京醫院裏了,沒往這西總布胡同5號院門口貼,不等於沒貼。貼了又會怎麼樣呢?會不會像批鬥別的領導人一樣,掛大黑牌,開大會批鬥?“革命”形勢的發展迅猛異常,李宗仁的老友故舊,一個個挨批挨鬥。黃琪翔好久沒來了,挨批鬥以後隻來過一次,好些日子了,音訊杳無,有沒有意外?劉裴夫婦據說挨抄家,居然斷了糧,是真還是假?吃飯的問題解決了沒有?總不能讓人餓死啊!
胡友鬆每天在屋裏看些書,畫些畫。其實,書看不進,過目而不入心,若水過鴨背。學畫畫倒有些天賦,就是靜不下心來,時而一隊唱歌的紅衛兵從胡同裏走過,深怕是要到這院子裏來尋釁鬧事的,心一陣虛懸,不是畫變形,就是出敗筆。李宗仁有時就隻管坐在樓上的小廳裏微閉著眼睛,像是挨日子。什麼時候這場“大革命”才會結束呢?他真有些想去找毛主席問問。那天,他與章士釗先生通了電話,說是想邀他一起到毛主席那裏談談。請他老人家快快宣布文化大革命結束,讓全國進入正常狀態,讓人民安居樂業。可章老先生卻沒有勇氣,說李宗仁不知國內詳情,毛主席發動這場革命自有他的打算,豈是人能勸得了的?
風聲越來越緊,形勢越來越嚴峻。這幾天不知是電訊部門的職工造反了,還是對方確實無人,李宗仁連連打了好幾個小時電話,號碼撥了好幾十個,不是不通,就是對方無人接。門,不能出;電話,又不通,這5號院成了一座狂風中的孤島。這天夜裏,風清涼清涼,傍晚時下了一場雨,白日裏太陽餘熱,多被帶進地下或帶上天去了。
李宗仁在書房裏看《參考資料》,那種有一定級別的人才能看的“大參考”,這是他每天必讀的賴以了解國家大事的讀物。這段時間,他身體雖沒有什麼大病,但白天總感到困頓,大概是精神負擔所致。他中午也睡午覺,但睡而不著,隻翻來覆去地思考問題,擔心著這個老友,顧慮著那個故舊。年輕時,總沒想那麼多,隻顧打仗,隻顧了奮鬥。人越老思想越是複雜,複雜得有些多餘。隻是晚飯後他倒來了些精神,所以把看書看報的事,就放在這段時間來進行。
胡友鬆也在她的臥室裏,半靠著看李宗仁的回憶錄。這是一部50餘萬字的大部頭,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唐德剛先生代筆撰寫的,在國外已經出版,國內還鮮為人知。這部李宗仁口述的自傳體著述,文字通俗暢達,事件翔實生動,情節一波三折,胡友鬆讀得入了迷。
蜜月過後,他們一般是分床而睡的,兩間臥室相通,中間的門從不關,好互相關照。胡友鬆年輕,睡得熟,李宗仁像照顧小孩子似的常起來給她蓋被子。
已經9點多鍾了,街上仍然還有人群匆匆來往高聲談話,唱革命歌曲。這些人多是外地來北京串聯的紅衛兵。北京站每天要接待幾十萬來自全國各地的“革命小將——毛主席請來的客人”,革命在不斷深入,毛主席經常親切接見他們,指導他們如何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若梅,你今天不是有些感冒嗎?不要睡得太晚,早些休息。”李宗仁在書房裏略提高了嗓音,他很關心妻子的身體。
“沒關係,德公,你這回憶錄,簡直像小說一樣精彩。”胡友鬆看得太有興趣,她險些忘了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