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日子,對人確實是一種熬煎。胡友鬆竟然在這樣的氣氛中度過了整整三天。這三天,她幾乎沒有合眼,兩腿酸軟無力。心,像時時都受到轟擊和擠壓,然而,她變得比以往堅強了許多,沒有像前幾天那樣,想一口吞掉那麼多安眠藥。
1月29日,由於李宗仁的身體對抗生素已經產生了抗藥性,他的肺炎日趨嚴重,心髒的功能也已經十分衰竭,瘦弱的身體,已經不能動彈。醫生隻好用起膊器來幫助他的心跳,維持那奄奄一息的生命。
胡友鬆一直守護在李宗仁床邊,時而用顫抖的聲音,呼喚著她的“德公”。她當然知道,人到了這樣的年紀,身體到了這樣的地步,再高明的醫生,再名貴的藥物,都沒有起死回生之術了。她隻是希望輸液管裏的液體還能再滴得下去,輸氧管裏的氧氣還能暢通,盡可能地讓他的德公能再睜開幾次眼睛,說幾句他似乎沒有說完的話。
太短暫了,1966年的7月到1969年的1月,不過兩年半時間,九百多個日日夜夜。她和她的德公,有多少話還沒來得及講,有多少事還沒來得及做啊!現在,甚至連重新回到北總布胡同去請友人吃一餐家常便飯,或是到前門全聚德嚐一頓北京烤鴨的可能性,都已經不存在了。
為了隨時準確掌握李宗仁的心跳情況,醫生用了帶熒光屏的監護器。胡友鬆時而看看熒光屏上李宗仁那微弱不整的心電圖,時而又輕撫著李宗仁幾乎失去了知覺的手。她發覺,平日他那熱乎乎的手,漸漸涼了下來。真是要去了嗎?一個活生生的人,真是要物化長逝了嗎?
十天以前,當李宗仁讓胡友鬆打電話把程思遠請來,幫他代筆給毛主席、周總理寫信時,胡友鬆似乎有些不理解:人,為什麼要想到死,為什麼要規劃自己的末日?僅僅是十天之隔,她對丈夫那時的舉動,已經完全理解了。事情已經不能等到今天才來辦,話也不能等到今天才來說的。
“德公!”胡友鬆發現熒光屏上李宗仁的心電圖已經漸漸微弱時,禁不住大叫了一聲。
是聲音的驚醒,還是心靈的感應,李宗仁緩緩地睜開了幾乎緊閉了一天的眼睛。
“德公,您,您那天告訴我說,郭德潔女士的遺骨將來交給郭德峰先生處理,是嗎?”胡友鬆突然想起那天程思遠先生走後,李宗仁專門向她交待後事時的情形。那天,他說了郭德潔和他本人的骨灰入土為安的事。
李宗仁合了合眼皮,示意他說過這話,他已經無力說話點頭了。
“還有,還有……您……您,將來也要回故鄉桂林………安……息……是……嗎?”胡友鬆舌頭打結,淚水縱橫。
李宗仁似乎竭盡了全力想應一聲或是點一點頭認可,但力不從心,他隻好依舊以眼皮示意。當他重又閉上眼睛時,幾滴濁淚從眼角滾了出來,慢慢地、慢慢地從那飽經風霜的臉上,流到了腮邊。
胡友鬆俯下身去,用臉揩掉了丈夫的最後一串淚珠。
熒光屏上的心電圖曲線越來越短,越來越平。輸液管和輸氧管,幾乎同時堵塞。
這是1969年1月30日淩晨。29日午夜的鍾聲剛剛響過。
李宗仁的神態很安詳,因為他畢竟是躺在祖國的土地上,成為了中國人民的一分子,而不再是美國新澤西州盎格魯林鎮上的“永久性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