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條船淩亂地擺在碼頭裏,我們的船停在外圍,邊上隻有一掛八節的運煤拖船。停在最外麵怕半夜有人上來瞎翻騰,停到中間退出來可能又不太方便,叔叔喜歡大清早就上路。開車時也這樣,別人出門時他已經下去近百公裏了。他說一個人走路清靜,撒開來跑才舒坦。跑長途的感覺就是做孤膽英雄。這是我上船的第一天,叔叔落好錨就上岸給我買吃的。這地方的麻辣鵝味道好極了,還有一種叫石子饃的小燒餅,醒好的發麵揪成小團,摁在滾燙的鵝卵石上,烤熟了就是石子饃。我把攝像機打開,在燈火之間叔叔大步跳上了岸,嘴裏哼著大西北的小調。紅綢綢的個褲哎綠絲呀麼帶,我給我那個公麼公哎腿撇開。我跟過船,但沒跟過這麼遠,這地方也從沒來過,一切都是新鮮的。我的鏡頭緊緊抓住叔叔的後背,直到他融進異鄉的夜晚裏。
麻辣鵝好吃,石子饃也好吃。一斤麻辣鵝和二斤石子饃下了肚,還有四瓶王子啤酒,兩個人的飯量嚇我一跳,簡直是養豬。我叔叔在鏡頭裏摸著膨脹起來的肚皮說:“掙自己的錢,吃自己的飯,這才是他媽的好日子。”
收拾停當,叔叔帶著我檢查一遍貨艙,把雨布和繩子理順紮好,河麵上升起了水汽。我們坐在甲板上,蒲扇打腿,我帶的驅蚊花露水根本不管用,高腳的蚊子大如蒼蠅。叔叔喝了一口濃茶說:“陳小多,老子給你講個大霧天的故事吧。講完了睡覺。”我打開攝像機,叔叔是個黑暗的影子,隻有臉上閃著油光,晃一下,又晃一下。
《長途》故事一:
那時候我還沒完全出師,出車還得師傅跟著。我師傅老蟹頭,不喝酒開不了車,放在現在那不行,上車就得給警察抓。可跑長途的誰他媽的又能不喝點酒呢。我想多練練手,半夜裏起來撒尿,把我師傅的酒壺給藏起來了,所以一清早起來他就沒精神。車就歸我開了。我愛開早車,就是老蟹頭帶出來的。他要也喝了酒,半夜就爬起來開車。
碰巧那天早上大霧,濃得像變質的牛奶。我他媽開心壞了,這天氣我可以露一手了。老蟹頭坐在副駕座上,冷水擊頭也沒清醒,車一動就東倒西歪。我把眼睛睜到最大,這種天氣開車就跟你在渾水裏遊泳一個道理,能看見多少就多少,其他的隻能跟著感覺走。我想看看我的感覺咋樣。好司機都有好感覺,比狗還靈。不緊張那純屬胡扯,我腰杆都僵了,下去了五十公裏才敢放鬆一點。就這樣也沒發現我師傅打開了他的酒壺。他在黃書包裏找到了,喝了半天我都沒聞到酒味,顧不上。
路上車很少,我的速度不慢,超過我的都是小車,我們來到一座大橋上。橋上慢行,所有司機都懂,我逞能,油門和檔都沒變,橋在顛簸,像踮著腳尖在跳。剛上橋,一輛小龜車嗖的就過去了,又跑幾米,又一輛小龜車過去了,快得像去搶銀行。尾燈閃了幾下,突然就沒了。我就疑惑,媽的,就是搶銀行也不能快成這樣啊,就亮那麼一下。我的車原速跑。突然我師傅,這個喝了酒就精神抖擻的老東西,一腳踹到了我腳上,死死地踩住了刹車。我差點從車頭裏鑽出去。我師傅說:“不對!”我才聞到一駕駛室的酒味。“這橋不拐彎,我走過。”老蟹頭又說。我突然就明白了,趕緊打好車燈跳下車,漫天清冷的變質牛奶,啥也看不見。
我跟老蟹頭往前走,抱著手電筒,也就十米遠,橋沒了,直直地斷掉了。水聲也被霧蓋住了。那兩輛小龜車一定是鑽水裏了。老蟹頭說,快,快,把我往後推,喊!我就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喊:“停下!停下!”聲音都變成女人腔了。我喊老蟹頭也跟著喊,手電光在大霧裏亂竄。那會兒我還沒手機,報不了警,就跟我師傅哼哧哼哧喊了兩個多小時,攔了差不多二十輛車。後來的司機也跟我們一塊喊,車燈都開著。後來警察來了,我嗓子也啞了。他們問我們需要什麼,我說水。我師傅說,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