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後半夜下了大雨,我不知道。七月裏的天說變就變,睡覺前我和叔叔在甲板上聊天,還是一頭的星星。叔叔身上的雨水把我弄醒了。我迷迷糊糊覺得胳膊上落了水滴,猛然驚醒,我正做一個相當不吉利的夢,夢見船翻了,我被卡在水裏出不來,到處亂抓,抓到哪裏都是一把水。就醒了,看見叔叔正往上鋪上爬,腳底板還在往下滴水,落到我伸到床外的胳膊上。我說叔,你尿床了?

“你才尿床!”叔叔說,頭回勾到床下,屁股撅著對我說,“下雨了。”

我才聽到大雨點砸到船身的聲音,像很多麵小鼓在亂敲。雨落進運河,隔著艙板聽起來如同十萬隻大白蠶在吃桑葉。然後是雷聲、霹靂,悶悶地響。我噌地坐起來,腦袋撞到了床板上。我得把這個雷雨夜拍下來。

“腦子壞了。”叔叔說,“雨大得要死,你那啥DV行不行啊?”

“那你幫我打傘。”

叔叔磨不過,隻好又爬下床。他剛圍船檢查了一圈,能掖的掖,能擋的擋,確保麥子上不會漏水,淋了個稀裏嘩啦才回來,幹褲衩和背心換上身沒三分鍾。他讓我穿上雨衣,剛才他急著看貨都沒來及穿,然後撐著一把巨大的黃色油紙傘護住我的攝像機。他說船上風大雨大,這玩藝比天堂傘管用。

淩晨三點二十一分,大雨跟夜一樣黑。雨珠子雨線子都是黑的。我把鏡頭從黑暗的水麵上慢慢抬起,運河在動,好像隱藏了凶險的千軍萬馬,對岸的樹木和房屋遠到了千裏之外。這種水麵我有點怕。小時候在運河裏洗澡,突然天黑下來,烏雲壓著頭頂走,我就得趕緊爬上岸。我老感覺水底下會突然生出很多恐怖的妖怪,要抓我的手腳,所以渾身奇癢,那癢能鑽進骨頭縫裏,簡直瘮人。幾條船上細小的燈光氤氳搖晃,偶爾見到一兩個人影在船上出沒,他們在捆紮貨物。雷聲從遠處滾過來,越滾越低,簡直要貼著水麵才走,似乎後麵有很多人在呐喊著推著它費勁地跑。雨被風裹住,如同巨大的鞭子唰地抽到這邊唰地又抽到那邊,抽到油紙傘上時,所有的聲音都被淹沒了,我分明感到了滅頂之災。抽到腳上一道冰涼。

“我剛出來時,看見兩個小偷,”我叔叔在雨聲裏必須喊出來我才能聽見,“劃著泡沫筏子,要解那條運毛竹的單放船的繩子,我大叫一聲,抓賊啊,他們就跑了。”

一條火紅色的閃電折了兩道彎,呈六十度夾角插入拖船旁邊的水裏,一大片水麵都照亮了,濺起的水花也是紅的。然後才是哢嚓一聲。鼓膜亂顫,我嚇得倒退兩步,DV差點脫手。

“看見沒?就是那種泡沫筏子。”叔叔指著閃電入水處附近,我啥也沒看見,那地方此刻已經歸於黑暗。好在又一個閃,半個天空都亮了,我看見了拴在拖船上的那個四四方方的小東西。用幾塊大泡沫塑料捆在一塊做成的,上麵裹了層塑料紙,正隨波浪湧動。“當小筏子用,原來我這條船上也有,太醜,我給扔了,換了個橡膠救生筏。”

這一段拍得艱難,風吹雨打浪湧動,從頭到腳都不安穩。結束了回到休息室,兩人全身都濕了。我叔叔光著身子擰他的濕內褲,抱怨說這下好了,明天得光屁股開船了。我說那多性感,油門加到底,準比裸奔刺激。經過這一折騰我反倒不困了,大雨敲出一條船的輪廓,我問叔叔那都是哪裏的賊。

“說不好。當地的,也可能是別的船上的。能撈點都想撈點。”

叔叔喝了兩杯開水,開始打哈欠。可我興奮地如同剛喝完咖啡。我還想再問。

“陳小多你饒了我吧。明天我還得趕路。再說幾句咱們睡。鏡頭伺候。”

我叔叔就光著身子裹了個花床單。當然你不可能在我的鏡頭中看見床單裏麵的光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