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第二天船已經上路我還睡著。叔叔叫醒了我,他在門口說陳小多快起,拍大水。我抱著DV出去,還飄著雨絲,河水渾濁,無數條細流從岸上彙進來。更大的水從上遊奔湧過來,土黃色的浪一波波跳到甲板上。“沒準要發大水了,”叔叔說,把船速放慢讓我拍水。“剛剛聽那拖船的老板說,上遊的暴雨現在還沒停,河汊裏全滿了。”正是雨季,不好說。我把鏡頭對準水麵,騷動不安的浪湧因為渾濁變得沉重,一副躊躇滿誌鬧革命的樣子,簡直要把鏡頭脹破。所有的船都慢下來,尤其是串在一起的拖船,不規則的水流把船隊衝得拐彎抹角如條長蛇。船上的幾個壯漢子不停地從這條船跳到那條船上,用巨大的長鐵鉤矯正後麵的拖船的航向,相互扯開喉嚨喊話。有個大約四歲的男孩挺著圓鼓鼓的肚子出現在一條單放的甲板上,右手攥著根繩子,左手扶著小雞雞往翻騰的河水裏撒尿。我調整焦距,惡作劇地看見鏡頭裏的小雞雞像條彎頭的胖蟲子。

有人在船上放爆竹。叔叔從駕駛室裏摸出兩根二踢腳讓我點,我說你來,我拍。他就把船停到一個合適位置,站到甲板上點上煙,用煙頭點燃二踢腳,一根兩個響,一根又兩個響。運河兩邊是野地,所以盡管是陰天聲音依然空曠高遠。有人在遠處嗷嗷地叫,以示附和。長途船多半備有鞭炮,放兩響可以避邪。若是長途運送容易受潮怕濕的貨物,雨天久了也會炸一串,送烏雲上路請太陽回來。叔叔站在甲板上抽完煙才回駕駛室,他早上六點就進了駕駛室,一夜支離破碎地睡了不滿四個鍾頭。風把他的沙灘褲裹到兩條精幹的瘦腿上,大大咧咧的大褲衩裏沒穿內褲。

再走一個半小時,天空裂成兩半,太陽從白亮的那一邊露出來。水麵上一道金光飛速往前奔跑,半分鍾之內整條運河金光燦燦,又有人嗷嗷叫起來。很快,前後的幾條船上衣衫飄飛,濕衣服掛到了陽光裏。我把叔叔和我的濕衣服也掛出來,一件件地拍過去。然後叔叔說:

“陳小多,那邊!”

我扭頭看過去,一個小夥子,比我大不了幾歲,隻穿著一條鮮紅的三角褲衩站在他的貨船至高點上,兩臂張開仰天長嘯,隻有一個“啊”字,聲音拖了幾裏長。肺活量挺大。

“他要幹嗎?”

“發發狂唄。”叔叔漫不經心地說,嘴裏叼著煙。“這一路你要看下去,神經病的不在少數。可不喊幾聲又幹啥呢,路遠長程的,憋死了誰管。”

我原以為對水上生活還算熟,出門就是運河,就是石碼頭,就是一堆從水上來去的親朋好友和陌生人,大大小小的船也坐過無數,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現在看來,我走得還不夠遠,像穿個三角紅褲衩就敢站在高處叫囂的事,也隻在長途上能見識到。叔叔說,頭一回你還會新鮮,三趟以後你就沒脾氣了,紅燒肉再好吃,一天三頓也要死人的。這一條水路跟陸路不同,開船都可以漫不經心,你再能折騰也跑不到一條船外麵去,看的東西也不會比兩岸上的更多。喊一喊鬧一鬧,正常。

“那你呢?”我對叔叔如何排遣很感興趣。鏡頭直直地杵到他麵前。“陳子歸先生,能否談談你對長途水路的感受?”

“個死小多,我有什麼好說的。”叔叔說是這麼說,但還是很有點鏡頭感的,立馬將香煙夾到手指間,注意,是右手中指和無名指中間,這種夾法我覺得有點酷。“如果要說,怎麼說呢,”這個陳子歸還做著樣子把自己當名星,“我一直覺得長途是一個人的事。好和壞,孤單,嗯,孤單和熱鬧都是一個人的,滿滿當當的,你把它抱在懷裏,白天看水,夜晚看天,一趟跑下來還是很成就感的。”

“跟跑車比,你是不是更喜歡跑船?”

“說不清楚。年輕時可能會喜歡跑車,腦子裏空蕩蕩的,隻想著速度;跑車像搖滾,整個人是動的,到哪裏都不會安分。年紀大了,可能慢慢會喜歡跑船,心裏能裝點事了;有點像這音樂,讓你靜下來還得動點腦子去想。我真說不好。這麼說吧,跑車時我總感到餓,見到飯店就想停車;跑船不一樣,我可以在這裏坐上一天,一包煙兩瓶水就夠了。”

說得有點玄。在巨大的馬達聲裏叔叔還放著一段二胡曲子,不仔細聽根本聽不見。

“你突然決定跑船,是因為發現自己老了?”

“那倒也不是。大概是想想點事吧。”

一聽我就樂了,有情況。開始想事了。“想啥了?”

“一邊玩去,小屁孩!”叔叔臉上的那點認真立馬沒了,“前麵就要穿過一個小城,先把你的小褲衩收起來。”

我把晾曬的內褲暫時收起,然後坐在甲板上跟叔叔一塊抽煙。小城外圍的廠房越來越近,廠房之後是越來越多的居民樓和平房。我們經過鋼鐵廠和發電廠,運煤的拖船在它們的碼頭前停下開始卸貨。然後是竹器廠,裝毛竹的單放也停下了。陸續出現了平房和居民樓。運河拐了一個小彎之後突然瘦下來,水流變急進了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