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陳千帆,小名陳小多,陳子歸一定跟你說了,我是他親侄子。”
她把臉轉回來,笑了一下又轉回去。沒吭聲。我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太不給麵子了。擺什麼酷。我嘭嘭嘭拍響駕駛室的玻璃,我說:“起來了。”叔叔才發現我站在邊上,他開船一定走神了。他把腦袋伸出來,對那女孩喊:“這就是我侄子陳小多。這是秦來,朋友。”她再次轉過臉,再次對我隻是笑一下。我不覺得她是擺酷了,我猜這人沒準頭腦不好使。現在很多白癡都喜歡把自己打扮成個聰明人。當然,她也有可能是啞巴,那我就會原諒她。我對叔叔壞笑一下,小聲說:“你品位不低啊。”心裏卻想,陳子歸,把這號人帶回家,等著我爺爺奶奶訓吧。我爺爺這輩子最討厭兩眼望天的人,你說你傲什麼傲。我折回去拿DV,打算把這情報拍回去。
剛開機,秦來突然轉身,看見我把鏡頭對準她,慌忙擺手,“別拍別拍,”她說,“我不喜歡拍照。”同時往駕駛室一邊躲。原來會說話嘛。我慢騰騰把DV收起來,覺得有點不對,可又找不到問題出在哪裏。就四處亂瞅。太陽躲在雲後。我們穿過小城最西麵的一座橋,房屋、樓房和喧鬧的人間煙火正在一米米後撤。城市邊緣的運河邊生長了茂盛的蘆葦,風吹動蘆葦蕩,把每一根蘆葦的腰都拉彎,湧動大如波浪,野鳥在其中進進出出,直竄上天的某一隻會亢奮地尖叫。跟在我們後麵的那條船裝了滿滿一船圓滾滾的口袋,此刻油布打開,讓風和陽光落上去。年輕的老板娘坐在船頭的馬紮上敞開懷來奶孩子。下午兩點三十五分,一切正常。我又看了看見人隻會笑一下的秦來,她以為自己妨礙了我的拍攝,趕快扶著駕駛室走到另一邊。
她一挪腳我就明白了,是個瘸子。盡管她在努力掩飾,顛簸的幅度依然不小。我的心情突然就壞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腿,她才抽煙、挑染、矜持、見人隻笑、一張臉上涼風颼颼。我對她笑笑,說:“沒關係,瞎拍著玩。你隨便。”她還是覺得拍攝是件大事,覺得自己不適合也沒有理由出現在鏡頭裏,堅持避到一旁。後來為了真實自然地再現水上的長途生活,我叔叔頗費了番口舌才說動她答應進鏡頭。
直到她出現,我才覺得拍攝有了轉折。我開始暗自高興,不管此人什麼身份,都將有助於拍攝。我不能從頭到底就拍出個一個男人生活的流水帳來,我叔叔長得不錯,但看久了你一定煩;水上的風景可能新鮮,但幾百公裏下去還是老樣子,你也會不喜歡。現在好了,多了個人,無論如何是個好消息。所以我鑽進駕駛室給叔叔吹風,女主角來了,你無論如何得讓她犧牲一下色相。
“可我跟她也不熟啊,”叔叔抓著後腦勺說。
不厚道。一個女孩子,都單獨到你船上來了,還不熟?這話騙騙我老眼昏花的爺爺可能還勉強湊合,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把兩個大拇指豎起來往一塊亂碰,你們是不是,啊,啊,這個關係?
“瞎扯,”叔叔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她第四次坐我的船。有一次她在碼頭上要搭船,沒人願意,都不想長途船上載一個不相幹的女人,我就讓她上來了。她有個小服裝店,每個月都要去下遊的大城市裏進貨。”
我將信將疑。偏偏就上了你的賊船,這種事誰能說得準。不過,我還是提醒了叔叔一句,她的腿好像有點問題。我說這話的時候,覺得身後站著全家人。
“我知道,”叔叔不鹹不淡地回了三個字。我就適可而止了。
“陳老板幫幫忙,你說話一定管用。我就是瞎拍,就跟拍你一樣。”
叔叔答應試試,他讓我來駕駛。操作很簡單,我隻要保證它不衝到岸上就行。馬達聲可夠響的,等我差不多適應了這噪音,能分出一隻耳朵來聽甲板上的對話,叔叔已經指手畫腳了半天,他把臉憋得通紅,像隻過了油的大河蝦。我覺得秦來如果再不答應很可能就被我叔叔擠到船下去了。果然就答應了。出了駕駛室,我對秦來說:
“我就是隨便拍,你該幹啥就幹啥。”
這麼一說她基本就放開了,跟我叔叔一樣都有很好的鏡頭感。其實她沒什麼事,就坐在船頭發發呆,抽兩根煙。坐在這種機動船上抽煙的時髦女孩多少有點性感。後來她開始翻一本時裝雜誌,裏麵全是細高挑的模特走在T型台上,花枝招展,衣服千奇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