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2 / 3)

“酒越久越醇,醋越陳越酸。想必它們一定是難得的素材。”古浪望了望顧罡韜。

顧罡韜點燃一根煙,吐出一股濃濃的煙霧:“這些年來,我經常做夢。夢見教我趕大車的師傅,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臉上的皺紋裏擠滿了陽光和泥土,向我微笑時,我會看到他空洞的嘴,他時常流出渾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時常悲傷,他高興時也會流淚。快三十年了,那段沉澱的光陰無時不伴隨著我,如血液注入我的體內,也必將伴隨我進入墳墓……”

顧罡韜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將古浪抓住。

聽過一段漫長的敘述,古浪小心翼翼地說:“很沉重,也很精彩,你一定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

“精彩有些離題,但是沉重兩個字根本包容不了它。”顧罡韜嚴肅起來,“剛才你談及小說,現在我就從一個小說的題目說起吧。”

古浪看了他一眼:“什麼題目?”

“《野人傳》,隻可惜她還沒有寫一個字就離開人世了。”

古浪深吸一口氣,附和道:“是啊,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轉瞬即空,歸於破滅。顧總,我很想聽聽你那個《野人傳》作者的故事。”

顧罡韜臉上陰雲密布,他大口大口地吸著煙:“不知是老天跟我作對還是命運的捉弄,就在她考上大學、即將返城的時候,遇上黃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在那場災難中,她被洪水奪去了生命。她死得很慘烈,她本不應該死的,不應該死啊。”

說到這裏,顧罡韜端起酒杯一氣喝幹,再次點燃一支香煙。沉默中,兩人都不敢看對方——他們的眼睛都濕潤了。良久,古浪打破沉默輕聲說:“好人一定會有好結果的。我將來的作品中能不能作這樣的假設,被卷入狂濤的女知青沒有死,她在某一個地方奇跡般生還。因為她那麼善良,那麼年輕,她不應該死。”

“那是你小說裏可以做到的事,洪水不會區別好人壞人。現在留在我心底的隻有揮之不去的痛楚與殘留的內疚了。”

“幾天前,我看到過這樣一個報道,一架失事的飛機上,一百多人遇難,竟有一名三歲的小女孩奇跡般地生還了,你說這又作何解釋?”

“那是不幸中的萬幸,是萬一中的僥幸。”

“是啊,不管它萬一也好,一萬也罷,總歸是事實。那麼,我們為什麼就不能設想那位《野人傳》的作者有生還的可能呢?”

“你不愧是學法律的,凡事都要追根刨底。”顧罡韜漠然地搖搖頭,“這種假設也曾在我腦海裏翻騰過無數次,可那畢竟是期盼,事實是我和她已永遠隔在了兩個世界。在夢中,我不止一次地望見她站在遙遠的地方朝我呼喊,朝我揮手,我拚命地想跑近她,兩條腿卻像被牢牢地捆住了似的。我不止一次地從噩夢中驚醒,眼前晃動著慘不忍睹的場麵:八月的悶熱天氣裏,從河裏撈出來的屍體全都赤身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河灘上,灌滿河水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繼續腐爛膨脹,昏黃的月光下,不時有‘砰、砰’的聲音傳來。”

“咱們不說這了,還是讓我來繼續假設吧。我此時腦海裏湧現出這樣一種場麵:那個《野人傳》的作者在被洪水衝出幾十裏外的一個地方獲救了。”

“什麼?”顧罡韜淒楚地笑了,“如何獲救,又是誰救了她?”

“嗯——應該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家夥。”

“如果真是這樣,她也已經被折騰得體無完膚了。”

“他把這位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自家的窯洞,日夜守護,他用賣豬的錢給她治療,把雞殺了給她補養身子。”

“那家夥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想,因為他還是個光棍,他想碰碰運氣,撿回一個不掏錢的媳婦,想讓這個女人活過來給他傳宗接代,為他續祖上的香火啊。”

這句話把顧罡韜折磨得再也坐不住了,他憤憤地離開座位,又點了一支香煙,踱來踱去,將深深吸入口中的煙氣,滿滿地吐了出來,先是直的,後來逐漸擴散,在空中留下一縷縷灰色的線條,像透明的霧,他手掌一揮,把殘留的煙驅散,然後入神地注視著模糊難辨的煙縷漸漸散去,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好小子,你將來一定是位天才的作家。不打攪你的思路,你可以再大膽地假設下去。”

“後來嘛——”古浪摸摸自己的後腦勺繼續說,“可以有兩種思路,一種是她掙脫了死神的懷抱活過來了,她感謝蒼天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要報答這位救她於危難中的男人。”

顧罡韜幾乎進入了故事中的角色,他急忙打斷古浪的話,氣急敗壞地問:“你可要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古浪皺著眉頭,咬緊牙關:“你發什麼急嘛,既然找我來聊天,就該放輕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