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中篇小說 有料可挖(冶進海)(1)(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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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在去C大的路上。此時是淩晨兩點,我得從一個現場趕往另一個現場。窗外黑暗與燈火交織閃過,像快進的膠片,有超現實之感。我努力捋著思緒,可腦漿像開了鍋的稀粥,在沸騰,在灼燒,想裂開後盡情釋放,而每根神經宛如牽緊的琴弦,隨時可能繃斷。

C大有一名男博士,把同門師兄給滅了,據說搬起一塊石頭,朝對方腦袋上砸了又砸,直至一團血肉模糊。其慘烈可以想象,公安部門應該有現場照片,多角度的、特寫的、專意曝光過的,如果想看,找法子還是可以看到。不過我目標不在此。跑了兩年政法口,我見過太多觸目驚心的犯罪現場,令人發指,它們會鐵板釘釘地擺在麵前,像濃黑膠稠的地溝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有個女同事,去了某些犯罪現場或看過照片後,會幾天幾夜惡心、反胃、嘔吐、睡不著、四肢無力、渾身虛汗,半夜給我發短信——哲學命題:人真能幹出這樣的事?

有些犯罪手段和實施經過,正常人無法想象。

滅人肉體的行為很極端,法律要嚴懲,並加以聲討和反思。聲討和反思屬於那些有正確信念的人們,懲罰是司法部門的事兒。作為一名深度報道記者,我盡可能將不為人知的一些細節,像淘金一樣逐漸篩選出來,呈現給讀者,也供反思者尋找原因。

其實,這個案子前兩天已經見諸本地大報小刊,兩三百字、內容大同小異,當事人用了化名,沒點出C大,隻說是某高校,原因更是語焉不詳——公安部門正在調查中。

這樣的報道比較普遍,明顯的中國特色。

互聯網崛起後,每天有海量信息供人瀏覽。博士滅師兄,一時的互聯網熱點話題,沒討論出個結果,就很快被其他新聞取代,這有點兒像後浪拍死前浪,殘忍得不留痕跡。但昨晚淩晨時分,老穿那件土黃色長大衣的部門主任老範打手機讓我跟進這條新聞:“有料!可挖!”

老範的根據是,有個叫“魑魅魍魎2012”的網友昨晚十點多發了條微博,聲稱死者是中和縣縣長敬長明。老範到中和縣政府網站上一看,曾為縣長的敬長明,已經從縣主要領導介紹中悄然撤下,原因不詳,但他過去的簡介中,有個頭銜值得關注——在讀博士。

當時我在另一個縣的賓館裏剛結束了采訪準備打道回府。老範特意派我采訪跟進這條新聞,除了人手緊張外,還有一個原因,我是C大畢業生。為此,我連夜打車到汽車站,坐上去省城的末班車。第二天上午,我悄然住進C大的博士樓。這是幢新修的大樓,方方正正,卻直插雲霄,令人仰視。樓高,房間多,博士住不滿,就讓外來參加會議或探親訪友者住,管理人員順帶搞點兒創收。案子發生在812房間,我住進1812,相隔十層。如果我是007,肯定深夜攀援而下,越窗而入,一覽案發現場,從凝固的血斑、打鬥的痕跡中尋找蛛絲馬跡。

不過作為深度調查記者,披露的是某些人或某些組織掩蓋的損害公眾利益的事實,即老範所謂的“有料”。我首先得找到爆料人,業內稱之為“深喉”的家夥。經驗之見,爆料者大多為掌握或接近核心事實的人,他們向媒體爆料,目的可能是為了尋找救濟渠道,揭開被捂的蓋子,也可能是報複或打擊對方。但考慮到自身安全、利害關係等,“深喉”往往拋出一個線索,誘餌般勾起媒體的興趣,自身卻藏匿起來。

我想網絡裏這個叫“魑魅魍魎2012”的爆料人,應該熟悉當事人雙方,至少對敬長明比較了解。在他死後,還想著把這件事大白於天下,可見其中藏有不少秘密。當然,也有可能是接觸這個案子的公安人員,發現有貓兒膩,或者一時心血來潮,發了條微博亦未可知。現在微博上的信息良莠不齊,猛料與謠言齊飛,意見與流言共存,像農田裏除了大片的莊稼也有不少瘋狂蔓延的雜草。憑直覺,我覺得“魑魅魍魎2012”爆了個猛料,但一天靜悄悄過去了,他沒有更新微博,我給他發了私信,也無回音。看樣子,接下來,隻得靠自己主動出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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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大博士樓細長高聳,矗立在C大接二連三建起的樓群中,老遠可以望見。樓頂有一碩大的鋼化圓球,白天色彩繽紛、光澤奪目,夜晚樓體隱沒在黑暗中,樓頂的圓球泛出黃光,如一輪圓月架在空中,乍一看令人心動。因為這個圓球之故,C大博士樓也被稱之為“日月樓”,博士們動不動就會說自己跟“日月同輝”。不少本科的學生,三三兩兩閑逛到這裏,抬頭仰望一陣,慨然歎息:“這就是博士樓呀!”

博士並非人人能讀,博士樓也不是任何人想進就進。樓門口裝有感應器,刷卡才能進入,博士生人手一卡,外來者敲門辦理入住手續後才能拿到臨時卡。好多人想進,忘記帶卡或者沒有卡,要麼敲門請服務員從裏麵打開,要麼等後來者刷卡。

開學後第八天的某個中午,覃國寧在食堂吃過午飯慢慢踱回博士樓門口時,發現有一輛豐田越野車橫著停在門前,霸道而強悍,一名男子從後備箱中提出一個大箱子,匆匆走上台階,伸手推不開玻璃門,東張西望尋找原因。

覃國寧走上前刷卡,玻璃門“吱”一聲打開。對方推開其中一扇,示意他先走。覃國寧也沒客氣,擦身而過的時候望了對方一眼。這一眼,讓他心裏咯噔一下。對方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名牌,油光可鑒的胖臉上掛滿討好似的笑容,但眼神空空的,盯著他卻好像沒他這個人,焦點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這跟蓬頭亂發、衣著隨意、動不動作沉思狀的男博士相比,明顯兩條道。對方客氣地感謝時,真誠像熱騰騰的水蒸氣隨時能感觸得到。覃國寧心想,這家夥或許是某高校衙門的頭頭兒來這邊開會什麼的,到了別人地盤自然表現得要謙讓些,但在本校,諸多的教授專家看他臉色,對年輕博士更是不屑一顧。